父親的懷抱(1 / 1)

似乎從一生下來我就是專門跟父親作對的。這話聽著讓人心酸,可事實的確如此。

母親說我和父親的對立早在我剛出生時就開始了。落地才三天,我就有了自己的意願,就是不願意讓父親抱。別人抱著好好的,隻要父親伸手接過我,我馬上就會號啕大哭,常常哭得漲紫著臉上氣不接下氣。為此,從我有記憶開始父親幾乎就沒抱過我。

我八個月時,正值隆冬,全家都躺在一個大土炕上睡,這樣既節省柴火又能相互取暖。這在我們那兒是很普遍的景象了,我卻不樂意,而且特別不樂意睡在父親旁邊。我一次又一次爬到母親的另一側,以達到遠離父親的目的。這惹火了父親,父親很沒風度地跟我較上了勁,而且他隻要一把就能把我半天的努力扯回來。我堅持不懈地表達著我的意願,直到父親一巴掌在我屁股上扇出五個指印。這一巴掌讓一直不和的奶奶和母親難得地站到了一邊,和父親大吵起來。

據說後來我還是獨自一個人爬到了一邊,在炕角凍了半夜後被奶奶抱入懷中。

後來我有了個弟弟,這個弟弟實在是聽話、憨厚得讓我嫉妒。父親什麼時候抱他他都嘿嘿直樂,連母親給他喂奶他都沒這麼高興。弟弟慢慢大了,他的乖巧順從讓他成了父親的心肝寶貝。父親用胡子紮得弟弟樂得快岔了氣就成了我們家最溫馨的一幕。我則和幾個姐姐一樣,躲到父母眼光之外的角落裏。我不像姐姐們那樣黯然神傷,我向來就是站在父親的對麵的,我不會為弟弟吃醋。

於是我成了家裏的怪異,其實我一直就是個怪異。我既不像姐姐們那樣逆來順受言聽計從,也不像弟弟憨實忠誠,讓父親萬般疼愛。一點也不意外,我成了父親的撒氣筒。我仔細分析過,幾個姐姐是女孩子,當然是不能打的,但父親總不至於打他的心肝寶貝吧。那就打我好了,我從不意外父親容易對我動怒。從此,我的記憶裏充斥著父親歪曲的怒臉。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揍,我的童年全是跟父親一次又一次的對峙。

我從來不在父親麵前哭,特別是在父親揍我的時候。有時父親都打急了,失去了興趣和耐心,我卻一如平時,麵無表情心若止水。看著我紅腫的臉紫黑的耳朵,母親會求我,你哭幾聲,求個饒,要不你就跑,一頓打不就躲過去了嗎?

我從來不那樣做。哭?求饒?跑?那我不是敗了嗎?主動求敗我還跟他對立個什麼勁兒?於是,我和父親進入了漫長而殘酷的拉鋸戰。父親對我三五天一次的暴揍就成了家常便飯,就像家裏的一日三餐一樣,枯燥卻不可缺少。

想來我也足夠頑皮,我似乎總是能製造出讓父親動手的理由。新褲子總是當天就撕破了襠,新鞋總是沒幾天就開了口,鄰居還時不時為玻璃碎了找上門,那個愛罵街的村婦總是跑到我家門口有目的地蹦跳著。我願意跟母親解釋,因為我討厭新衣服新鞋子,那讓人太不自在。我討厭老是指桑罵槐針對我奶奶的鄰居,我討厭處處愛占便宜的那個村婦。但麵對父親的憤怒,我則鐵緊著嘴,一言不發。暴風驟雨般的打罵對我而言早自然成習慣了,父親總有打累罵累的時候,我卻總能平靜地堅持到紛爭的結束。

後來我上學了,從此進入一個新鮮陌生的世界。我喜歡老師的博學多才,喜歡同學的你追我趕,喜歡永遠也散不盡墨香的課本,喜歡每天和家裏以外的人呆在一起。因為上學,我和父親的對立少了,少多了。慢慢地,我對父親的暴打甚至懷念起來。不過父親對我的注意也少多了,他要為全家的生活和我們姐弟五個的學費忙活著,整日不沾家。

我終於發現我對弟弟漸漸湧起了醋意,雖然我不承認,但事實確實是。因為隻要父親一回來,哪怕滿身風塵,哪怕累得要母親幫忙才邁得進門檻,他都會一把抱起弟弟,把弟弟啃出憋氣的笑聲。隻是弟弟在學校裏不夠那麼討人喜歡,他似乎並不喜歡上學,每次的成績單都是紅燈高掛。於是我別有用心地把我的成績單放在弟弟的上麵。父親果然眼前一亮,疑惑道,你都讀四年級啦?

夏夜,全家在門口納涼。半夜,忽然落雨了,父親一把抱起弟弟,幾個姐姐大呼小叫著往屋裏搬床。母親叫我起來,我裝作聽不見,用眼偷偷打量急切地抱著弟弟的父親。雨點打在身上有點疼,但我犯著強。在母親來擰我的手剛要觸到我耳朵的時候,父親回來了。父親一把推開了母親,俯身把我抱了起來。恍惚中,我聽到了父親有些吃力的喘息,聞到了陌生而好聞的煙草味,隻是那味道有些嗆人。

騰空而起後,我終於體會到了老師一再逼迫我們練熟的那首歌的感覺——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彩裏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