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八指排行老四,輩分不低,村裏一多半後生都要叫他四爺。但餘四的本名顯然沒辦法跟外號餘八指相比。當然,人們也樂於叫餘八指這個更具傳奇色彩的外號。

餘八指成為人物是在二十九歲。餘家祖上靠給人當長工為生,到了餘四這一代自然沒什麼翻身的理由。餘四也就一點不漏地繼承了膽小怕事的特征,小時候聽爹媽的,大一點聽哥姐的,成了家聽媳婦的。媳婦說,餘四,人家都會掙錢貼補家用,你就會窩在家裏當縮頭烏龜!餘四一聲不吭,牽著家裏那輛腳踏車就跟著村裏的棉花隊去江蘇販花生,倒騰些點燈熬油的錢,還能給媳婦買塊花一點的頭巾。

當然,用棉花換花生這條道還是有競爭的,特別是有一夥江蘇本省的販子,他們總覺得肥水不該流往外人田,所以有事沒事就同安徽幫較量較量,雙方互有勝負,算是打成平手,不過梁子還是結下了。

誰都記不清是哪一趟了,餘四黑燈瞎火地跟岔了隊。第二天回到村裏時,餘四就成了餘八指。餘八指,自然是少了兩個指頭,但至於這兩個指頭是怎麼少的,村人眾說紛紜。漸漸地,一種說法占了上風,並在眾老少爺們麵前得到過餘四的證實。

那天夜裏餘四習慣地跟著前麵車隊的尾巴,天蒙蒙亮餘四才覺出不對勁,路比以往平,也寬了。等餘四反應過來時,江蘇的隊伍也發覺出了加塞進來的餘四。於是餘四腳踏車後架上的三麻袋花生就成了一塊肥肉。那二百六十斤的花生抵得上餘四一年的工分。餘四一向膽小,讓人家一頓拳腳打出血來,見血紅了眼的餘四才想起了媳婦孩子,想起了老爹老娘。一聲怒吼,餘四以一敵十。一場惡鬥之後,餘四被砍掉了兩個指頭,但三麻袋花生卻保住了。

說句實話,這故事並不精彩,換了誰誰不拚命呀,要不一家人這一年喝西北風啊。可是放到了餘四身上,就有了與眾不同的意義和風采。餘八指的外號跟著這個故事慢慢叫開了,人們很快便忘了先前的餘四,津津樂道於用兩個指頭換回三麻袋花生和無限尊嚴的餘八指。安徽的棉花隊也因此名聲大振,到哪裏都一路通行。

很快,餘八指的威望便上升到了村人都措手不及的程度。餘八指憑著那個驍勇的故事很快就不用再以一斤棉花換一斤零二錢花生這麼摳錢了,因為十裏八村的人都尋著風聲來找餘八指,當和事佬。有餘八指這麼個傳奇人物在,誰還敢吹胡子瞪眼掀桌子?餘八指便在調解上找到了飯碗。不就是攪稀泥嘛,餘八指漸漸就擅長了。

為了配合調解人的身份,餘八指蓄起了大胡子,威嚴莊重極了。甲乙雙方到齊了,專等餘八指往中間一坐,叼上煙,深吸一口,煙霧緩緩地從嘴唇出來,消失在那叢胡須中,悄無聲息杳無蹤影。大夥都說餘八指那大胡子靠煙霧養著才這麼濃這麼密的。煙就是餘八指那胡子的糞肥。

偶爾也有剛出道的愣頭青,寧折不彎的勁頭兒,很是不屑於眼前這個委瑣的大胡子小老頭。餘八指也不急,騰上左手,用拇指和食指的指根夾著煙,齊整整的斷指像道光,一下掃射得愣頭青噤了聲,蔫頭耷腦地坐下了。

餘八指的威風還遠不止此,在他神秘的光環下,他的幾個哥哥相繼挺直了拱腰,把步子走出噔噔的動靜來。餘八指那兒子更是得了道,十八歲就憑著一身的霸氣當上了村裏的治保主任,整天領著一幫民兵嘿嘿哈哈地操練著。

隻是餘八指依舊怕媳婦。多威風的勁兒,一進家門,伺候雞鴨牛羊的活餘八指就全包了。媳婦還是喜歡罵人,張口就來,想多大嗓門就多大嗓門。村人笑說,這就叫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餘八指去世那一年,村裏早沒了聞名已久的棉花隊。可棉花換花生的確啟發了這個村子。改革開放一聲號響,家家戶戶都甩了土地做起了生意,日子過得出奇的好。

老態龍鍾的餘八指終於有機會第一次指揮媳婦,把他留了幾十年的大胡子剃得幹幹淨淨,還把當年棉花隊的老夥計都請來了。餘八指已經不能說話,眼窩裏老汪著淚。

是媳婦替他說的,說他留胡子是因為沒臉見人。當年餘四根本沒有以一敵十拚倒一片的事兒,那會兒肚子都填不飽,哪裏還有勁打仗啊。是餘四跪著求他們,說打人可以,千萬別搶花生,那是全家人的命根子。江蘇人愛開玩笑,說花生不搶那總得留下什麼吧?餘四拿塊石頭就把手指給剁了兩個。

這事當初隻有我知道,那天餘四到家我就仔細看了,除了膝蓋青了,少了倆指頭,餘四身上別的傷丁點都沒有。這事他窩了幾十年,這臨死臨死了,不說出來他不閉眼。

餘八指嗚嗚著淌眼淚。幾個老夥計也紛紛掉淚,說,其時那會兒咱們棉花隊的人都知道。餘四你是後入的行,不知道規矩。實際上打一開始我們就跟江蘇人說好的,要東西可以,但不許打人。咱老哥幾個在村裏那麼說,就是想改改你餘四。你家幾輩子都窩囊,你受氣咱們看著也難受呀。所以就編個事給你壯壯膽,沒成想你一家倒真改了運道了。

餘八指含淚閉了眼,是笑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