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第十三(1 / 1)

一切源於我十七歲時的那次摸底考試。

十七歲時我的全部心思都在足球和調皮搗蛋上麵。十七歲我高二,高二有個不容更變的老規矩——摸底考試。結果我的總分全班倒數第一。但是我的球技全班正數第一,所以我並不自卑。我父親養了一千隻鴨子,但以他的精力,隻能管過來五百隻。父親說,再給我玩一年,那五百隻鴨子就要歸我管了。

我就拚命地玩,不浪費一丁點的時間和機會。

周老師教我們語文,當然,他也是班主任。別的班早就隻公布前十名的分數了,隻有他,堅決排出所有人的名次和分數。據說周老師給我們最後十三名弄了個名號,叛逆十三,意思就是這十三個人是無藥可救了。而我,就是叛逆第十三。這人丟大了,所以我決定給周老師些回應。我帶領著十二位誌同道合的仁兄在夜裏去周老師的窗戶底下偷聽。偷聽回來,我們給周老師起了個新外號:時間特別長。

這事不知怎麼傳到周老師耳朵裏了。沒多久,講語文試卷的課上,周老師小肚雞腸地整起我來。在當著全班同學的麵逐一讀出分數後,周老師拿我的作文下了刀。

啊,故鄉廣闊的大地呀,我要用我鬼斧神工般的腳法,在你肥沃的胸膛上開墾出一片屬於我的新天地!

周老師聲情並茂地朗讀的是我作文的結束語。那可是我花了二十多分鍾才想出來的,應該說比較符合作文的格式要求。沒想到周老師卻雞蛋裏挑骨頭,在這上麵雕琢起來:塗峰,我看你也別開墾新天地了,你要是能土裏刨食填飽自己的肚子,就萬幸了。

班裏哄的一聲油著火似的歡暢起來,我第一次有了羞慚,紅著臉埋頭不語。不過周老師並沒有就此放過我,而是揪著我的小辮子窮追猛打,塗峰,怎麼不說話啊?作文裏的豪言壯語都哪裏去了。聽說你父親是養鴨子專業戶,到時可別用你鬼斧神工的腳法踩鴨蛋啊。

在新一輪沸騰起來的哄堂氣氛中,我好似被油炸出來的饅頭,咧開嘴就冒火:你怎麼知道我一畢業就養鴨子?我要當老師呢,而且絕對不當比你差的老師!

周老師愣住了,他想到了我的叛逆,但是可能沒想到我用這樣的口氣反抗,所以讓我一句話噎得喘不過氣來。好半天,周老師漲紫著臉說,塗峰,明年你哪怕能走大專,這書我都倒著教!

周老師據說是哪個重點大學出來的高才生,按道理該去一中當個語文教研組主任什麼的,而不該是我們破爛三中的一個班主任。我之所以介紹這個背景是因為我覺得周老師有鋪開談往海裏談的水平。但下課鈴救了我,周老師隻怒斥了我十分鍾,物理老師就已經在用教材哐哐地敲門,提示他拖堂了。

周老師沒解氣,走時還從窗戶外頭向我拋射了個眼神,那眼神銳利得簡直可以削黃瓜。我打了個冷戰,噤聲好半天。

莫名其妙,高三那一年我瘋了一樣喜歡上了課堂,迷上了教室裏那種令人心悸的靜。跟所有同學一樣,我衣帶漸寬,對幾個月不疊不洗的被子毫不嫌棄。走進廢紙和灰塵交加的教室,我也能眉頭都不皺一下。

簡單一點說,我考上了省重點,鬼使神差地報了師大。

拿通知書那天,我跟幾個幸運兒一起擺了桌酒,請幾位老師。不知是不好意思見這種場麵還是怕我會提出讓他兌現倒著教書的諾言,周老師沒到場,說是已經在家煮掛麵吃了。我心裏空落落的,酒喝得沒滋沒味,喜悅像被打了對折。我是想用周老師的尷尬來對應我的成功嗎?我不知道。

大學後留校了,所以同老婆兩地分居。在老婆一再的撒嬌耍潑下,在父母想抱孫子的威逼利誘下,我放棄了省城的優越,回到家鄉,轉到了母校任教。也教語文,兼當班主任。

老天弄人,我說不好重新回到這個地方的心情,隻輕一聲重一聲地感歎著,造化。在學校給我辦的歡迎酒席上,我一眼便瞅見了周老師。他大致的樣子沒變,中山裝的領口還是相近顏色的布包著邊——他的頭發茬總是很快就戳破了領口。他的衣襟還是發白,因為個子不高,他的衣襟總把講桌外沿的粉筆灰蹭得精光。他的頭發還是墨黑,一絲不苟地往後側兩邊梳。我曾經為那是不是假發跟叛逆第十二打賭,輸過兩瓶啤酒。現在那頭發呈灰色了,好像隻有從這一點上才看得出時間的痕跡。

酒宴正酣,我和老婆端著酒杯過去給周老師敬酒。想象著即將發生的師生重聚相認,我有點激動。碰了三杯之後,周老師忽然問道,剛才校長說你是我學生,你哪一屆的?

要不是老婆扶著,我差一點暈倒。沒想到周老師竟哈哈笑了起來,我逗你的,你是我的叛逆第十三,我怎麼會記不起來呢。在叛逆十三裏,其實你是有讀書的天分的。

天哪,周老師竟然會幽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