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麵所談的這句,“於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誕信相譏,而天下衰矣”,說的是世間的各種混亂相,《莊子》這裏總結得非常到位,佛教裏把它歸結得更好。我們還是再提一下佛教“五濁惡世”的說法,配合這個來理解就很方便。
第一個是命濁。眾生生下來時命根就不幹淨,用《聖經》的話來說,人有原罪,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獸,人都來自不淨之處。畢竟是六欲眾生,還不是色界眾生,也不是無色界眾生,更不是極樂世界的眾生,不是清淨蓮花世界的化身。釋迦牟尼是她媽媽從腋窩裏生出來的,都不是從產門裏生出來的,因為產門不潔,所以要從腋窩裏生出來。耶穌生出來,她媽媽是聖女,是沒有先生的,是聖靈附體,很幹淨。我們普通人都是來曆不幹淨的,是帶著命濁出生的。
第二個是煩惱濁。什麼是煩惱濁?哪個人舉心動念都是菩提呢?不可能。每天舉心動念都是煩惱居多,都是魔鬼心腸居多。身見、邊見、邪見、禁見、見取見,貪、嗔、癡、慢、疑,哪個人沒有貪心?哪個人沒有疑心?哪個人沒有嗔慢心?所以貪、嗔、癡這三毒,每個人都具備。要說某個人脾氣好,一點脾氣也沒有,我也不相信。如果是沒有煩惱,就不在這裏,早就到極樂世界去了。煩惱肯定是大家都有的,包括我,一樣有麻煩。所以貪、嗔、癡、慢、疑,這一係列的東西每個人都有。說沒有的人,要麼是吹牛,要麼是騙人,要麼就是有神經病。我最怕哪個大德說自己修行好,什麼一念不生,沒有煩惱。我一聽到,就覺得好笑,你唱戲可以,在寺院裏講經可以,因為你在法台上講經,代表佛菩薩說話,可以這樣說。但你下來以後,在社會生活之中,隻能代表自己說話,就不能這樣說了。領導在台上是代表組織發表意見,下來以後說話,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煩惱濁是任何人不可避免的。
第三是“眾生集結濁。”大家在一起,就是魔鬼與魔鬼打交道。《易經》裏說“三人行則損一人,一人行則得其友”,為什麼“一人行則得其友”呢?一個人孤單,要找個朋友,找個幫手,吳越都要同舟。三個人呢,就成了三角關係,兩兩之間想結成戰略夥伴關係,就要把另外一個人冷落,另外一個人如果不甘被冷落,便想找突破口,和另外一個人結成關係,三個人就扯不清楚。所以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這是人性的必然。因為人一多,互相之間情感上那種相互依賴性就弱了,相互懷疑就增多了。人在一起,貪、嗔、癡、慢、疑在起作用,大家在一起就不幹不淨。所以我說大家應該相尚以道,盡量排除眾生在一起的那種麻煩。人與人之間,人一多了就必然有是非,聖人門前是非多。聖人尚且避免不了,何況常人。怎樣排除是非?這是一個學問,也是一個功夫。眾生集結濁,小至個人與個人之間,大至民族與民族之間,國家與國家之間,都是這個樣子的。
第四個是“見濁。”“見濁”包含了身見、邊見、邪見、禁見、見取見這五類。“見濁”就是在理論上爭勝,佛經裏說“末法之世,見濁爭勝”,就是理論與理論之間,真理與真理之間,互相吵個不停;我是真理,你是謬論。先秦時,諸子百家爭得一塌糊塗,孟子說“天下之言不歸楊者,歸墨”,然後說那些無父無君的人是禽獸也,那時爭論非常激烈。我們那些年批判資本主義,說資本主義最邪惡,是萬惡之源;西方又批判我們是專製主義,鐵幕政治,實際上這些都是見濁。見濁有沒有道理呢?都有道理,都是理論、意識形態的東西。你有你的理,他有他的理,往往是真理與真理之間在吵。黑格爾在《美學》中談悲劇時說,什麼叫悲劇?悲劇就是真理與真理之間鬥,崇高與崇高鬥,它才產生悲的效果;如果是真理和邪惡之間鬥,它就不悲了。
“文化大革命”時期有句話說得很有趣,據說是林彪說的:“好人打好人是誤會,好人打壞人是活該,壞人打好人是罪該萬死。”真理與真理之間鬥,怎麼理解?好像這個有理,那個也有理。要說起自己的理,每個人都頭頭是道,自己有一萬條理由證明自己的正確。要證明對方的謬誤,也有一萬條理論可以證明,而且也是立論有據,無法推翻。所以這個見濁,就這樣把人心弄亂,引起社會群體的分化,意識形態的分化。社會在意識形態上分幫分派,在組織上分幫分派,文明點還好,不文明了,從文鬥變成武鬥,社會就慘了。
還有一個“劫濁。”自從有人類社會以來,千年萬年,乃至於無量時間,隻要是有人,煩惱沒有解決,命濁沒有解決,眾生集結濁沒有解決,人類社會要想大同起來,要想成為伊甸園,那就不可能。所以從佛教這個角度來看道家學說,就更加清楚明白。人心不安,必有動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