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
毋庸諱言，中國的鄉土文學還是一個不很完善的文學品種，存在著問題。簡單總結一下，中國鄉土文學有幾種模式：一種模式是思想啟蒙模式，這是魯迅以來的傳統；一種是階級鬥爭模式，以浩然為代表；一種是政策圖解模式，以丁玲、周立波為代表；一種是田園牧歌模式，以劉紹棠先生代表；還有晚近以來的以賈平凹為代表的文人趣味模式——他筆下的農村非常有意思，非常好看，但是他依托於文人趣味，實際上跟農村的真實內涵是相距甚遠的，雖然有許多評論家認為他提供了鄉土的中國經驗。基於以上的認識，中國的鄉土文學創作，應該避免觀念先行、概念圖解，更要摒棄書齋裏的主觀想象和憑空臆造，應該立足於土地上的陽光雨露和“原生態”的鄉土情感，老老實實地抒寫從大地的血管裏流淌出來的，令人類感同身受的鄉土經驗，也就是說，要進入土地內部，對鄉土世界進行本真的、全息式的描繪，揭示出鄉土世界的豐富性和複雜性。或者說，要按照土地的“邏輯”寫作，而不是自以為是地主觀評判，把自己的理由強加給生活，而是努力挖掘、探求和呈現土地上的種種“理由”。這樣的寫作姿態，看起來好像偏於“原始”、偏於質樸，但是，它恰恰可以給讀者提供一個超越世俗的是非、善惡的道德評價，而直逼經驗的內部、人性的深度的“黑夜”一般的文本，因而在“共同的作用”下，在我們的心靈深處，建立一種道德之上的“道德”、倫理之上的“倫理”，即：大地道德，或大地倫理。這就與“天理”、“良知”接近了，使我們的鄉土經驗真實而準確，既不欺天地，也不欺人心，就從根上提升了創作的文學品質。
鄉土文學的根本出路就在於，以對大地道德的呈現與闡釋為創作的立足點
實際上大地上呈現的道德比人類道德要豐富要優越得多，它是生命之源、人性之本，是一個大命題。為什麼康德虔敬地說，我心中最敬畏的是兩樣東西：天上的星辰、大地上的道德律？因為他在構建自己的哲學體係時，看到了大地之光。
所謂大地道德，是個大概念，它包含了人世間的道德、草木間的道德、山水間的道德和天地間的道德，是個極為豐富的存在。
大地道德的內涵很宏富，但其核心有三——
第一，感恩。譬如土地，無論經曆了多大的磨難，幹旱、風沙、洪澇，隻要你播下種子，它就給你拚命向上生長，給你結出豐碩的果實，以回報人類辛勤的勞動。譬如雞婆，隻要吃下籽粒和蟲食，就會呱呱地給你生蛋，生蛋的頻率之繁，甚至蛋體上還沾染著血絲。譬如家狗，隻要它接受了你的喂養，就會忠誠地給你看家護院，甚至不惜獻出自己的生命。正如古羅馬大哲學家西塞羅所說，土地最大的美德，是它懂得回報，因為它給人類提供的要遠遠多於它所接受的，所以，人類受人善行之後，首要的義務是要回報，回報是要效仿土地的姿態。
第二，和諧。大地上的物事，都是相伴而生、互為依托、相互涵養、共生共榮的。譬如河流之上，有魚蝦，就有水草，魚蝦遊弋、水草扶搖，互相映襯，怡然自得，是很和諧美好的一幅生命畫卷。譬如山川之上，有花朵，就有蜂蝶，蜂蝶采蜜傳媒，花朵受孕結果，共生共榮。所謂百花齊放、百鳥爭鳴的大美勝境，隻有在大地上才能找到。至於人間，特別是物欲橫流的今天，人與人之間互相猜忌、互相傾軋、互相爭競、互相殘殺，讓人痛惜不止。所以，當有一天我讀到韓春旭的一篇散文，寫到人間最美的情感應該是自己活得好，也讓別人活得好時，我不禁心動，因為它傳遞了大地倫理，與山水精神心心相印。
第三，自足。
自足有三個層麵，一是本分。譬如京西深山的陰處有一種植物，叫山海棠。即便是生在僻處，無人觀賞，可它依舊是一絲不苟地向上挺拔了枝葉，開出鮮豔欲滴的花朵。我很是不解，曾對祖父說，它真是不懂人間世故，既然開在深山無人識，便大可以養養精神、偷偷懶，沒必要下多餘的工夫。祖父瞪了我一眼，說，你究竟是太年輕，看重功名，內心浮躁，不知生命真相。在山海棠那裏，它隻按自己的心性而活，生為花朵，就要往好裏開，盡開的本分，至於能不能被人看見、被人誇獎，它是從來都不會去想。這種海棠精神，啟迪了我家鄉的人們，那時的光景不堪回首，十年就有九旱。要春種的時候，天上連一片雲絮都沒有，土地龜裂，舉步蒙塵。此番情景，種子下到地裏，就意味著一個“死”字。然而村裏人依舊把種子播進土裏，起早貪黑、汗流浹背，無怨無悔。麵對這種近乎徒勞的勤勉，我等後生嘖有煩言，深以為蠢。做支書的父親說，這是祖宗留下的規矩，後人哪兒敢違背？因為老輩人說，下不下雨是老天的事，撒不撒種是人的事——命運如何，在天，盡不盡本分，在人。隻要人盡了本分，不管結局如何，人都可以問心無愧了。第二個層麵就是生命的尊嚴。譬如小草被壓在巨石下，它都會曲曲折折地從石縫中拱出地麵，長到陽光下來。被父親的地夾夾斷了腿的狐狸，會在父親走近時毅然決然地自己咬斷自己被夾住的腿，逃往山林。在大地上，動物們最懂得以生命為本的生活倫理，他們讓重功利而輕視生命的人類感到汗顏。第三個層麵是光明品性。譬如天地——人一不如意就罵天，但老天從不怪罪，陽光依舊照進那家的庭院，雨露依舊滋潤那家的田園；人一亂性就咒地，但大地從不計較，即便瘠瘦與旱澇加身，隻要你播下種子，也沒心沒肺地生長，供奉出果實。藍天如洗，不計一己恩怨，大地厚德，不計一己得失，人們之所以敬天敬地的道理就在這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