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網絡文學的文化淵源與“85—95獨孤一代”的橫空出世(1 / 3)

邵燕君

如今,網絡文學的發展強勢已是有目共睹[1]。如果說在新世紀的第一個十年間,網絡文學對“主流文壇”的衝擊還局限在文壇內部,經過被稱為“網絡文學改編元年”的2011年,隨著《宮》、《步步驚心》、《後宮·甄嬛傳》等一部部穿越劇、宮鬥劇的熱播,電影《失戀三十三》天(改編自豆瓣“直播貼”)的席卷,“網外之民”也身不由己地“被網絡化”,文學網站開始取代文學期刊,成為影視改編基地。一位頗具洞見的新媒體研究者更提出,隨著2012年城鎮人口首超農村人口、“兩基”(基本普及九年義務教育和基本掃除青壯年文盲)的曆史性完成,“主流文藝”將進入“新文藝,新時代”——“新中國”以來,以“工農群眾”為核心受眾的“人民的文藝”將轉換為以城鎮網民為核心受眾的“網民的文藝”[2]。網絡不再是年輕的“網絡一代”自娛自樂的亞文化區域,而將成為國家“主流文藝”的“主陣地”。

如果我們考察一下當下中國網絡文學中的主要類型,就可以摸索到其主要文化資源。這資源大致可以分為三類。一類是中國傳統文化資源,既有被五四“新文學”傳統指定為經典的雅文學,如四大名著,以及偏於這一脈絡的現當代作家,如張愛玲、白先勇;也有被當年的“新文學”壓抑下去的種種“舊文類”,仙俠鬼怪,蝴蝶鴛鴦,官場黑幕,以及這一脈絡的當代港台武俠言情小說。這些構成了玄幻、穿越、武俠、官場、都市、言情等類型的主要資源。第二類是美國好萊塢大片、網遊以及包括科幻、奇幻(Fantasy)在內的歐美類型文學,特別是科幻文學關於未來宇宙的推演設定和《指環王》、“哈利·波特”係列等奇幻文學打造的魔法世界,構成了以“九州係列”為代表的中國奇幻小說(以紙版為主)和以“小白文”[3]為代表的網絡玄幻小說想象力的來源之一。第三類是日本動漫,尤其是其中的耽美文化[4],是“耽美文”、“同人文”[5]的直接來源。當然,網絡文學的各種類型,特別是其中最具有中國本土和時代特色的新類型,如玄幻、穿越、盜墓等,都是綜合以上各文化資源的再創造。

盤點中國網絡文學的文化資源,我們不難發現一個觸目驚心的事實,在古今中外的文化傳統中,單單是五四以來確立的“新文學”傳統被繞過去了,而“新文學”傳統正是一向居於“主流文壇”的“正統文學”一脈相承的傳統。為什麼被“主流的網民”選擇的大眾文學單單繞過了這一最主流的傳統?這一大師輩出、感動了幾代中國人、有力地參與了中國現代國家建構的偉大傳統,這些年來一直被國家文藝管理製度、文學生產體製、學院體製和中小學教育體製置於壟斷性的保護地位,居然被不見硝煙地暗度陳倉,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這是我們今天必須審查反思的。

以今日“網絡大眾”的“自然選擇”而反觀,五四“新文化”運動建立起來的“新文學”傳統有三個突出的麵向:以啟蒙價值為基礎的精英化,以西方文學為師的現代化,以及延續千年的印刷文明的文字化。在網絡時代,“新文學”傳統在這三個方麵都遇到了更致命的挑戰。與此同時,另一個麵向也突出出來,就是洋派的“新文學”其實一直以鄉土文學為主導,構成中國作家主體隊伍的是廣大出身農村、自學成才、在價值觀和審美觀乃至情感結構上都相當傳統的鄉土文學作家。除了現代文學的“新感覺派”以及當代文學中的“純文學”外,都市文學傳統一直相當薄弱。而這勢單力孤的文學傳統在網絡時代遭遇的卻是“85-95獨孤一代”的橫空出世。

“網絡一代”是“讀圖一代”,也是“獨孤一代”。這不僅指他們大都是獨生子女,更是指他們在文化上也像是孤兒,是“喝狼奶長大”的一代。以前,人們經常用“80後”、“90後”稱呼“網絡一代”[6]。而從網絡文化的角度考察,更準確的概念是“85-95一代”,因為這是受日本ACG文化(Animation動畫、Comic漫畫、Game遊戲)影響的第一代人[7],深受耽美文化浸潤,具有濃鬱的“宅腐”[8]特征。“宅男”和“腐女”是構成目前網絡讀者的兩大重要“族群”。他們也是美國好萊塢大片、英美日韓劇、《指環王》、“哈利·波特”係列、“吸血鬼”係列等這些超級國際流行文藝的鐵杆粉絲。

我們經常說現在“三年就是一代”,決定“一代人”和“一代人”之間“代溝”的是什麼?就是要看他們是什麼流行文化喂養大的。如果我們把學校推薦給中小學生的閱讀書目和他們私下裏流傳的作品做一個對比參照,會發現兩者幾乎不搭界。學校推薦書目上的是喂養“親一代”長大的經典,對於“子一代”來說,它們基本是一種文學知識。而讓他們尖叫不已的東西,對於父母而言,可能是完全陌生的。在這裏,我們不能不承認“先進媒介”的覆蓋力,尤其對於自從識字以後時間就被學校和補習班分割殆盡的中國小孩而言,ACG文化才是他們一心奔向的乳娘。這個乳娘喂養的不僅是藝術審美觀,同時也是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一方麵,我們不能不警覺地看到,由於這些年中國“主流文藝”弱勢,“網絡一代”的三觀塑造深受他國流行文藝的影響[9]。另一方麵,我們又不得不清醒地看到,這些流行文藝不僅滿足著“網絡一代”的感官需要,同時也滿足著“獨孤一代”的心靈需要——科幻作品是在啟蒙理性殺死上帝後,對宇宙秩序和終極意義的重新設定;《指環王》、“哈利·波特”等奇幻作品借助前基督教的凱爾特文化,在奧斯維辛之後重論善惡的主題,並最終讓正義戰勝邪惡;“耽美文”和“吸血鬼”係列在上個世紀60年代“性解放”引發“性泛濫”導致“愛無能”之後,通過重設性別或人鬼的禁忌,再度講述愛情的神話。這些文化都是在西方啟蒙運動之後興起、流行的,屬於“後啟蒙”文化,它們是對啟蒙理性的反撥、反動或補充,屬於正統文化之外的民間文化、被壓抑的邊緣文化、抵抗的亞文化。當啟蒙理想打造的現實烏托邦遭到質疑後,流行文藝借助“後啟蒙”文化在“第二世界”裏建造“異托邦”[10],用最時尚的方式重唱“古老謠曲”的母題,重新給人帶來信心和安慰。如果說,喂養“親一代”長大的是五四先賢從啟蒙文化脈絡引進的正統文學,喂養“子一代”長大的就是“後啟蒙”脈絡的大眾流行文藝,雙方的“代溝”隔膜不僅在媒介鴻溝上,也在文化淵源的錯位上。而在一個“後啟蒙”的時代,一種不包含“後啟蒙”文化的文藝很難對時代命題做出有力的回應,很難成為名副其實的“主流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