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全球化、反全球化與中國民間傳統的重述——以大型國產動畫片《哪吒傳奇》為例(1 / 3)

楊利慧

五十二集大型國產動畫片《哪吒傳奇》於2003年“六一”兒童節期間開始在中央電視台第一套節目黃金時段熱播。這一“獻給全國少年兒童的節日禮物”受到了青少年觀眾的普遍歡迎,一時間,該動畫片的DVD光盤、故事書,學習和遊戲軟件以及玩具等都非常暢銷。2005年,該片獲得首屆北京亞太青少年電視節最佳兒童故事類節目獎;2006年,在杭州舉辦的第二屆中國國際動漫節上,《哪吒傳奇》與《西遊記》、《黑貓警長》等一道,成為最受歡迎的十大國產動畫片之一。直到今天,《哪吒傳奇》並沒有隨著各種新動畫片的出現而退出人們的視線,在幼兒園和中小學中,該片依然經常播映並受到孩子們的喜愛,其中的主題曲被廣為傳唱,甚至相關的網站也被建立起來,供哪吒的“粉絲”們在網上交流有關哪吒的各種知識和信息,討論國產動畫的現狀與未來,或者經銷有關哪吒的各類商品。

本文將從民俗學的視角,集中探討《哪吒傳奇》是如何展現(represent)和重述(retell)中國的民間傳統——即那些為中國人“傳統上所信(believe)、所為(do)、所知(know)、所製(make)、所言(say)的事象”[1]——的?為什麼要這樣展現與重述?它與中國當前的社會和文化政治語境有什麼樣的內在關係?等等。讀者將會從下文的分析中看到,該劇的拍攝以及對民間傳統的采納和重建與中國當代的全球化和反全球化思潮有著密切的關係,因此,本文將通過這一個案進一步探討如下問題:全球化會怎樣影響中國民間傳統的傳承與變遷?民間傳統在此語境下又擔負著怎樣的功能與角色?筆者力圖通過這一探索,對於目前國際國內熱烈然而不乏局限——例如其中很少對民間傳統予以充分關注——的全球化和反全球化討論,貢獻一份自己的觀察和思考。

《哪吒傳奇》中的民間傳統及其重述

《哪吒傳奇》主要講述的是在中國書麵文學、口頭文學以及民間信仰中都十分著名的小英雄哪吒的成長曆程,融會了幾乎所有有關哪吒的主要傳說,並以此為線索,編織進了諸多民間傳統中的敘事情節和人物形象,例如神話中的著名人物女媧、盤古、祝融、共工、誇父、後羿,以及三足烏等。值得注意的是,在劇中,這些神話或者神話元素往往被賦予了新的內容和功能,被重新塑造成了一個新的故事。

在第二十和二十一集中,著重講述了哪吒與誇父解救三足金烏和誇父追日的故事。這兩個故事都有著悠久而豐富的民間傳統作基礎。

關於“日中有烏”或者“日載於烏”的信仰以及神話,在我國有著久遠的曆史。有學者認為:早在新石器時代的河姆渡文化中,已經有“雙鳥載日”的圖案出現,而在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的圖案中,則清晰地出現了太陽鳥、三足烏以及“金烏載日”的意象。[1](P31-32)[2]與此相關的神話也很早就有流傳,目前較早的文獻記載可見於《山海經》中。《大荒東經》中有這樣的記述:“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孽搖群羝,……上有扶木,一日方出,一日方至,皆載於烏。”同書中的《海內東經》中描述了這十日居住在扶桑樹上的位置:“……下有湯穀,上有扶桑,十日所浴……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根據這些記載,以前原有十個太陽,都歇息在扶桑樹上,每日烏鴉背著一個太陽出去,照耀世界。一個太陽回來了,另一個太陽才出去,如此周而往複。在《大荒東經》中,金烏是太陽的運載者,它(們)的任務是每天負載著太陽,由東到西,照耀天際。可是在有的文獻中,這太陽鳥並不是背負著太陽的承載者,它(們)居住在太陽之中,扮演的似乎是太陽之精的角色。例如先秦時期的《楚辭·天問》中有一問是:“羿焉彃日?烏焉解羽?”漢代的王逸在注解此句時,引用了西漢初年《淮南子》的相關神話解釋說:“堯時十日並出,草木焦枯。堯命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烏皆死,墮其羽翼,故留其一日也。”在漢代的畫像石和帛畫等中,描繪“日中有烏”的圖像很常見。在這些圖像中,日中的金烏有時是兩隻腳,有時是三隻腳。這類圖像在古代文獻中也可以找到很多印證,例如《論衡·說日篇》直接說:“日中有三足烏。”

動畫片中重述的另一個故事“誇父追日”是中國最為著名的神話之一,相關的文字記錄較早也可見於《山海經》中。根據《大荒北經》的記載:“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載天。有人珥兩黃蛇,把兩黃蛇,名曰誇父。……誇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於禺穀。將飲河而不足也,將走大澤,未至,死於此。”這一異文中描述的誇父,形象多少有些怪異,他追日的動機也有些陰暗,被說成是“不量力”。誇父在禺穀(一說即太陽降落的地方虞淵)的地方捉住了太陽,可是終於因為口渴,沒有走到大澤,就渴死了。同書《海外北經》中還記有另一則異文:“誇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於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在這條記錄中,誇父追日的動因並不清楚。《列子·湯問》中的記載顯然結合了《山海經》中的兩段異文:“誇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逮之於禺穀之際。渴欲得飲,赴飲河渭。河渭不足,將走,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屍膏肉所浸,生鄧林。鄧林彌廣數千裏焉。”以後的一些古代文獻大多隻談及誇父追日神話在各地遺留的風物遺跡,然而都沒有提及誇父追日的原因。東晉時期,陶淵明作有《讀山海經》組詩十三首,其中對追日而死的誇父多有同情和稱讚,在他看來,誇父與日逐走的行為並非不自量力,而是一項宏偉的誌向,而且他神力“殊妙”,不僅在與太陽的競賽中不分勝負,而且喝幹了河水,他死了以後,遺願寄托在化成的桃林之中,他的奇功在身後還是完成了。在這首詩中,誇父的形象已經煥發出了豪邁雄偉的色彩,但對於誇父為何要產生“與日逐走”的“宏誌”,詩中也沒有說明。

此後,對“誇父追日”的動因以及該神話所傳達的精神意蘊的闡釋依然眾說紛紜,誇父的行為也開始越來越多地被賦予自強不息、頑強拚搏、堅忍不拔、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死而後已等精神價值,有時他的這類情操被視為人類的道德典範,有時則被具體化為“中華民族”偉大精神的表征。不過,除了這些“正麵的評價”之外,誇父追日也依舊常常遭到“負麵的評價”,被視為不自量力的典型體現。在西北師範大學編纂的《漢語成語詞典》中,對“誇父追日”這一成語的闡釋便鮮明地體現了這一點:“這則神話故事表現了古代人民征服自然的堅強決心。也用以指不自量力。”[2](P351)

在仔細檢視上述資料時,可以指出與本文的討論直接相關的幾點:第一,與太陽鳥(“日中有烏”或者“日載於烏”)的神話和誇父追日的神話相關的民間傳統是悠久而豐富的,尤其是對誇父的形象及其追日的行為,一直存在著多樣化的闡釋,誇父有時是自強不息、堅忍不拔等高尚道德情操的代表,有時則可能是不自量力的蠢漢。第二,三足烏與誇父追日的神話是彼此分離,沒有多少關聯的;而且,在以往的各種敘述中,也未曾發生過三足烏被縛的事件。第三,誇父追日的目的和動機,在很多情形下並不清楚,有時這一動機被解釋為“好奇”,想知道太陽走得快,還是自己走得快,或者太陽是如何落下的;有時這一動機被做了負麵的闡釋,是“不自量力”的結果。

《哪吒傳奇》對以上的民間傳統進行了選擇和吸納,並在此基礎上進行了熔鑄與重述。第二十和二十一集重新講述了三足金烏和誇父追日的故事。誇父被說成是北方草原上一支巨人族的首領,天性善良,英勇善戰,力大無窮。邪惡的女神石磯娘娘為控製大地之脈,成為人類永遠的主宰,命令一群石山精把住在扶桑樹上、與人類交好的太陽之精三足金烏捉住,綁縛在石山上,太陽因此無法下落,宇宙間的正常秩序和人類的正常生活都被打亂,世間生靈麵臨著滅亡的危險。為了拯救天下蒼生,女媧娘娘命哪吒前去請求誇父幫助。誇父打敗石山精,解救了被縛的三足金烏。但三足烏因此厭惡了世間的罪惡,打算飛到死海中自沉。為了阻止三足烏、避免世界陷入永遠的黑暗,誇父開始了艱難而不懈的追日旅程。途中他一口氣喝幹了黃河水,最後終於趕上了太陽,但是自己也力竭而死。臨死前,麵對哪吒的勸告,誇父發出了這樣的宣言:“我個人的生命不算什麼。如果太陽沉入了死海,所有的生命都會滅亡,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哪怕用我們的生命作代價!”他的誠摯勸說和崇高舉動感動了三足烏,它沒有自沉於死海,而是重新升上天空照耀世界,世間再次充滿了光明和溫暖,人類和萬物重又開始了富有生機的生活。誇父倒下了,他的身體化成了田土。這時女媧娘娘重新出現,告訴痛哭的哪吒和他的夥伴小豬熊:“誇父是不會離開我們的,他一定會把這片不毛之地變成世界上最美的地方。誇父將永遠和我們在一起。”隨後,在這段故事的結尾,出現了大片美麗的桃林。

這兩集故事采用了諸多民間傳統的元素和情節,聯係到本文所討論的問題,這裏要重點指出其中發生的幾個重大變化:第一,劇中對誇父形象及其追日行為的闡釋,是從以往豐富多樣的民間傳統中,選擇並延續了其中對誇父追日予以正麵道德評價的一脈,不僅將誇父及其行為與崇高的道德品行聯係起來,而且進一步將之突出、彰顯。當然,為達到這一目的,該劇采用了新的敘事策略,使劇中的神話事件發生了不小的改變。第二,最為明顯的改變是:在以往的傳統中不相關聯的三足烏和誇父追日神話被串聯、複合起來,出現了三足烏被縛、誇父救日、誇父追日的係列神話事件。第三,由於這樣的串聯、複合和重新建構,誇父的故事更加豐富,他的一係列行為(包括著名的追日)的動機變得非常清晰——為了解救被縛的三足金烏,以恢複世間正常的自然和社會生活秩序,所以誇父救日;為了阻止太陽自沉於死海、不使人類和萬物落入永遠的黑暗和死亡當中,所以誇父追日。他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即使死後也要化成一片綠洲,繼續澤被人間。在這一新神話的講述中,誇父的形象顯得前所未有地崇高:他不再是“珥兩黃蛇,把兩黃蛇”的“異類”,不是不自量力或者“好奇”的“小我”,而是一個高大威猛、大公無私、富於自我犧牲精神、堅忍不拔的偉大英雄,是善良、正義、勇猛、無私的化身。這使他的形象以及追日神話被賦予了更加濃厚的道德教化色彩——有時這道德教化的色彩似乎過於強烈,尤其在故事的結尾部分。我在近幾年為北京師範大學本科生開設的“神話學”課上,不時會放映《哪吒傳奇》中誇父追日神話的片段,並就此展開討論。常常有學生在看到誇父的豪邁宣言:“我個人的生命不算什麼。……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哪怕用我們的生命作代價!”以及他的身體化為桃林時女媧娘娘說的“誇父是不會離開我們的,……誇父永遠和我們在一起”時,會發笑。我問他們為什麼發笑,他們說這很像德育課上講的內容。還有一位學生在期末的考試卷中寫到:“觀看重新塑造的誇父形象及其救日、追日神話,讓我聯想到了黃繼光、邱少雲、雷鋒、焦裕祿,他們都在主流話語中被塑造成了公而忘私、勇於奉獻、為了他人的利益不惜犧牲自己生命的英雄,是我們學習的榜樣。”

那麼,為什麼該劇要如此演繹誇父和三足烏神話呢?仔細探究,會發現這種變遷和重述,與中國近30年來的社會和文化政治語境緊密相關,具體地說,造成上述重述的一個重要因素,與目前國產動畫在全球化浪潮的衝擊下麵臨的外來文化的壓力以及由此激發起來的民族主義情緒和反全球化思潮有關。

《哪吒傳奇》與當代中國的全球化和反全球化思潮

1978年以來,隨著“改革開放”的全麵施行,中國迅速走進了現代化和全球化的“新時代”。據報道,中國經濟在此後的30年中,保持著年均9.8%的高增長率,超過了同期世界經濟年均3%左右的增速。[3]1985年以來,中國的對外貿易增長了12倍,在世界上的許多地方,印著“中國製造”標簽的商品隨處可見;2001年以後,隨著中國成功加入WTO,融入世界的速度更是進入了一個新階段;2006年,中國的外彙儲備已位居世界第一位;2008年,中國舉辦了奧運會和殘奧會,隨後“亞歐首腦會議”也首次在北京召開……迅速的全球化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普通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如今,特別是在城市裏,年輕人穿著耐克鞋,吃著麥當勞,喝著可口可樂,帶著日本索尼的iPod聽加拿大歌手席琳·迪翁的歌曲,推崇美國籃球明星邁克爾·喬丹或者英格蘭足球明星貝克漢姆,已經是一件很常見的事情了。

作為全球化的重要體現和推動力量,大眾傳媒在中國也經曆了迅速的全球化過程。以動畫片的生產為例,據統計,自1920至1980年代初的60多年間,中國國內播映的動畫片基本上都是國產,但1980年以後,中國的動畫市場逐漸為外國動畫所占據。[4]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研究所的一項調查顯示,1991年,在北京播映的電視動畫片中,66.7%是外國生產的,其中50%來自迪斯尼。[3]這一情形在隨後的十多年中似乎變得更加嚴峻:複旦大學新聞學院的一份調查報告表明,2002—2003年間,北京和上海兩地從小學到大學的青少年中,最喜愛的動畫片是日本的,其次是美國的,國產動畫位居最後。在“最喜愛的10部動畫片”中,隻有上海的小學和初中、高中生選擇了一部國產動畫《我為歌狂》,而在北京,隻有大學組提及了一部國產片《葫蘆兄弟》,初中、高中和大學學生對美國片興趣較濃,小學生則“完全為日本片俘虜”。[5]

觀看這些“洋動畫”對中國青少年產生了不小的影響。許多外國的動畫形象成為了孩子們崇拜的英雄,對他們的服飾裝束乃至言行舉止的模仿成為青少年中流行的時尚。1980年代末,北京流行的一首民謠描述了外國動畫對國產動畫業的衝擊以及對青少年日常生活行為的影響:“頭戴克賽帽,金剛懷裏抱,晚間看老鼠,一休陪睡覺。”[4]2005年以來,在我女兒分別就讀的北京一所幼兒園和小學裏,大多數女孩喜歡的偶像是迪斯尼公主或者芭比娃娃,而男孩們崇拜的明星則是奧特曼,幾乎所有的孩子們都擁有印有這些偶像形象的服飾、書包、玩具、畫書、光盤等,男孩們在照相時,經常擺出的pose便是奧特曼的造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