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三論文人相輕\(1)(1 / 2)

(1)《芒種》第八期上有一篇魏金枝先生的《分明的是非和熱烈的好惡》,是為以前的《文學論壇》上的《再論"文人相輕"》而發的。他先給了原則上的幾乎全體的讚成,說,"人應有分明的是非,和熱烈的好惡,這是不錯的,文人應更有分明的是非,和更熱烈的好惡,這也是不錯的。"中間雖說"凡人在落難時節。。。。。。能與猿鶴為伍,自然最好,否則與鹿豕為伍,也是好的。即到千萬沒有辦法的時候,至於躺在破廟角裏,而與麻瘋病菌為伍,倘然我的體力,尚能為自然的抗禦,因而不至毀滅以死,也比被實際上也做著騙子屠夫的所誘殺臠割,較為心願。"看起來好像有些微辭,但其實說的是他的憎惡騙子屠夫,遠在猿鶴以至麻瘋病菌之上,和《論壇》上所說的"從聖賢一直敬到騙子屠夫,從美人香草一直愛到麻瘋病菌的文人,在這世界上是找不到的"的話,也並不兩樣。至於說:"平心而論,彼一是非,此一是非,原非確論。"則在近來的莊子道友中,簡直是鶴立雞群似的卓見了。

然而魏先生的大論的主旨,並不專在這一些,他要申明的是:是非難定,於是愛憎就為難。因為"譬如有一種人,在他自己的心目之中,已先無是非之分。。。。。。於是其所謂’是’,不免似是而實非了。"但"至於非中之是,它的是處,正勝過於似是之非,因為其猶講交友之道,而無門閥之分"的。到這地步,我們的文人就隻好吞吞吐吐,假揩眼淚了。"似是之非"其實就是"非",倘使已經看穿,不是隻要給以熱烈的憎惡就成了嗎?然而"天下的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又不得不愛護"非中之是",何況還有"似非而是"和"是中之非",取其大,略其細的方法,於是就不適用了。天下何嚐有黑暗,據物理學說,地球上的無論如何的黑暗中,不是總有X分之一的光的嗎?看起書來,據理就該看見X分之一的字的,--我們不能論明暗。

這並非刻薄的比喻,魏先生卻正走到"無是非"的結論的。他終於說:"總之,文人相輕,不外乎文的長短,道的是非,文既無長短可言,道又無是非之分,則空談是非,何補於事!已而已而,手無寸鐵的人嗬!"人無全德,道無大成,剛說過"非中之是",勝過"似是之非",怎麼立刻又變成"文既無長短可言,道又無是非之分"了呢?文人的鐵,就是文章,魏先生正在大做散文,力施搏擊,怎麼同時又說是"手無寸鐵"了呢?這可見要抬舉"非中之是",卻又不肯明說,事實上是怎樣的難,所以即使在那大文上列舉了許多對手的"排擠","大言","賣友"的惡諡,而且那大文正可通行無阻,卻還是覺得"手無寸鐵",歸根結蒂,掉進"無是非"說的深坑裏,和自己以為"原非確論"的"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說成了"朋友"--這裏不說"門閥"--了。

況且,"文既無長短可言,道又無是非之分",魏先生的文章,就他自己的結論而言,就先沒有動筆的必要。不過要說結果,這無須動筆的動筆,卻還是有戰鬥的功效的,中國的有些文人一向謙虛,所以有時簡直會自己先躺在地上,說道,"倘然要講是非,也該去怪追奔逐北的好漢,我等小民,不任其咎。"明明是加入論戰中的了,卻又立刻肩出一麵"小民"旗來,推得幹幹淨淨,連肋骨在那裏也找不到了。論"文人相輕"竟會到這地步,這真是叫作到了末路!七月十五日。

田軍作《八月的鄉村》序愛倫堡(IliaEhrenburg)(2)論法國的上流社會文學家之後,他說,此外也還有一些不同的人們:"教授們無聲無息地在他們的書房裏工作著,實驗X光線療法的醫生死在他們的職務上,奮身去救自己的夥伴的漁夫悄然沉沒在大洋裏麵。

。。。。。。一方麵是莊嚴的工作,另一方麵卻是荒淫與無恥。"這末兩句,真也好像說著現在的中國。然而中國是還有更其甚的呢。手頭沒有書,說不清見於那裏的了,也許是已經漢譯了的日本箭內亙(3)氏的著作罷,他曾經一一記述了宋代的人民怎樣為蒙古人所淫殺,俘獲,踐踏和奴使。然而南宋的小朝廷卻仍舊向殘山剩水間的黎民施威,在殘山剩水間行樂;逃到那裏,氣焰和奢華就跟到那裏,頹靡和貪婪也跟到那裏。"若要官,殺人放火受招安;若要富,跟著行在賣酒醋。"(4)這是當時的百姓提取了朝政的精華的結語。

人民在欺騙和壓製之下,失了力量,啞了聲音,至多也不過有幾句民謠。"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5)就是秦始皇隋煬帝,他會自承無道麼?百姓就隻好永遠箝口結舌,相率被殺,被奴。這情形一直繼續下來,誰也忘記了開口,但也許不能開口。即以前清末年而論,大事件不可謂不多了:雅片戰爭,中法戰爭,中日戰爭,戊戌政變,義和拳變,八國聯軍,以至民元革命。然而我們沒有一部像樣的曆史的著作,更不必說文學作品了。"莫談國事",是我們做小民的本分。我們的學者(6)也曾說過:要征服中國,必須征服中國民族的心。其實,中國民族的心,有些是早給我們的聖君賢相武將幫閑之輩征服了的。近如東三省被占之後,聽說北平富戶,就不願意關外的難民來租房子,因為怕他們付不出房租。在南方呢,恐怕義軍的消息,未必能及鞭斃土匪,蒸骨驗屍,阮玲玉(7)自殺,姚錦屏化男(8)的能夠聳動大家的耳目罷?"一方麵是莊嚴的工作,另一方麵卻是荒淫與無恥。"但是,不知道是人民進步了,還是時代太近,還未湮沒的緣故,我卻見過幾種說述關於東三省被占的事情的。這《八月的鄉村》,即是很好的一部,雖然有些近乎短篇的連續,結構和描寫人物的手段,也不能比法捷耶夫的《毀滅》(9),然而嚴肅,緊張,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難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蟈蟈,蚊子,攪成一團,鮮紅的在讀者眼前展開,顯示著中國的一份和全部,現在和未來,死路與活路。凡有人心的讀者,是看得完的,而且有所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