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指林語堂。他在《論語》第二十六期(一九三三年十月)的《論語錄體之用》一文中說:"吾惡白話之文,而喜文言之白,故提倡語錄體。。。。。。蓋語錄簡練可如文言,質樸可如白話,有白話之爽利,無白話之嚕哩,白話文之病,嚕哩嗾。"但在《新語林》創刊號(一九三四年七月)的《論個人筆調》一文中,卻將引文"有時過客題詩,山門係馬;竟日高人看竹,方丈留鸞。"錯點為:"有時過客題詩山門,係馬竟日;高人看竹,方丈留鸞。"(3)指林希雋,參看本書《徐懋庸作〈打雜集〉序》及其注(5)。
(4)這句話見於契訶夫的遺著《隨筆》。
(5)關於鍾會訪嵇康事,見《晉書嵇康傳》:"初,康居貧,嚐與向秀共鍛於大樹之下,以自贍給。潁川鍾會,貴公子也,精練有才辯,故往造焉。康不為之禮,而鍛不輟。良久會去,康謂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會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會以此憾之。及是,言於文帝曰:’。。。。。。公無憂天下,顧以康為慮耳。。。。。。宜因釁除之,以淳風俗。’帝既昵聽信會,遂並害之。"鍾會(225-264),字士季,潁川長社(今河南長葛)人。司馬昭的重要謀士。魏常道鄉公景元三年(262)拜鎮西將軍,次年統兵伐蜀,蜀平後謀反,被殺。文中司馬懿應為司馬昭。
(6)赫爾庫來斯緊抱巨人安太烏斯據古希臘神話:赫爾庫來斯是主神宙斯的兒子,神勇有力。安太烏斯是地神蓋婭的兒子,他隻要靠著地麵,就力大無窮。在一次搏鬥中,赫爾庫來斯把安太烏斯緊緊抱起,使他脫離地麵,而扼死了他。
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新近的上海的報紙,報告著因為日本的湯島(2),孔子的聖廟落成了,湖南省主席何鍵(3)將軍就寄贈了一幅向來珍藏的孔子的畫像。老實說,中國的一般的人民,關於孔子是怎樣的相貌,倒幾乎是毫無所知的。自古以來,雖然每一縣一定有聖廟,即文廟,但那裏麵大抵並沒有聖像。凡是繪畫,或者雕塑應該崇敬的人物時,一般是以大於常人為原則的,但一到最應崇敬的人物,例如孔夫子那樣的聖人,卻好像連形象也成為褻冫賣,反不如沒有的好。這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孔夫子沒有留下照相來,自然不能明白真正的相貌,文獻中雖然偶有記載,但是胡說白道也說不定。若是從新雕塑的話,則除了任憑雕塑者的空想而外,毫無辦法,更加放心不下。於是儒者們也終於隻好采取"全部,或全無"的勃蘭特(4)式的態度了。
然而倘是畫像,卻也會間或遇見的。我曾經見過三次:一次是《孔子家語》(5)裏的插畫;一次是梁啟超(6)氏亡命日本時,作為橫濱出版的《清議報》上的卷頭畫,從日本倒輸入中國來的;還有一次是刻在漢朝墓石上的孔子見老子的畫像。說起從這些圖畫上所得的孔夫子的模樣的印象來,則這位先生是一位很瘦的老頭子,身穿大袖口的長袍子,腰帶上插著一把劍,或者腋下挾著一枝杖,然而從來不笑,非常威風凜凜的。假使在他的旁邊侍坐,那就一定得把腰骨挺的筆直,經過兩三點鍾,就骨節酸痛,倘是平常人,大約總不免急於逃走的了。
後來我曾到山東旅行。在為道路的不平所苦的時候,忽然想到了我們的孔夫子。一想起那具有儼然道貌的聖人,先前便是坐著簡陋的車子,顛顛簸簸,在這些地方奔忙的事來,頗有滑稽之感。這種感想,自然是不好的,要而言之,頗近於不敬,倘是孔子之徒,恐怕是決不應該發生的。但在那時候,懷著我似的不規矩的心情的青年,可是多得很。
我出世的時候是清朝的末年,孔夫子已經有了"大成至聖文宣王"(7)這一個闊得可怕的頭銜,不消說,正是聖道支配了全國的時代。政府對於讀書的人們,使讀一定的書,即四書和五經(8);使遵守一定的注釋;使寫一定的文章,即所謂"八股文"(9);並且使發一定的議論。然而這些千篇一律的儒者們,倘是四方的大地,那是很知道的,但一到圓形的地球,卻什麼也不知道,於是和四書上並無記載的法蘭西和英吉利打仗而失敗了。不知道為了覺得與其拜著孔夫子而死,倒不如保存自己們之為得計呢,還是為了什麼,總而言之,這回是拚命尊孔的政府和官僚先就動搖起來,用官帑大翻起洋鬼子的書籍來了。屬於科學上的古典之作的,則有侯失勒的《談天》,雷俠兒的《地學淺釋》,代那的《金石識別》(10),到現在也還作為那時的遺物,間或躺在舊書鋪子裏。
然而一定有反動。清末之所謂儒者的結晶,也是代表的大學士徐桐(11)氏出現了。他不但連算學也斥為洋鬼子的學問;他雖然承認世界上有法蘭西和英吉利這些國度,但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存在,是決不相信的,他主張這是法國和英國常常來討利益,連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所以隨便胡謅出來的國名。他又是一九○○年的有名的義和團的幕後的發動者,也是指揮者。但是義和團完全失敗,徐桐氏也自殺了。政府就又以為外國的政治法律和學問技術頗有可取之處了。我的渴望到日本去留學,也就在那時候。達了目的,入學的地方,是嘉納先生所設立的東京的弘文學院(12);在這裏,三澤力太郎先生教我水是養氣和輕氣所合成,山內繁雄先生教我貝殼裏的什麼地方其名為"外套"。這是有一天的事情。學監大久保先生集合起大家來,說:因為你們都是孔子之徒,今天到禦茶之水(13)的孔廟裏去行禮罷!我大吃了一驚。現在還記得那時心裏想,正因為絕望於孔夫子和他的之徒,所以到日本來的,然而又是拜麼?一時覺得很奇怪。而且發生這樣感覺的,我想決不止我一個人。
但是,孔夫子在本國的不遇,也並不是始於二十世紀的。孟子批評他為"聖之時者也"(14),倘翻成現代語,除了"摩登聖人"實在也沒有別的法。為他自己計,這固然是沒有危險的尊號,但也不是十分值得歡迎的頭銜。不過在實際上,卻也許並不這樣子。孔夫子的做定了"摩登聖人"是死了以後的事,活著的時候卻是頗吃苦頭的。跑來跑去,雖然曾經貴為魯國的警視總監(15),而又立刻下野,失業了;並且為權臣所輕蔑,為野人所嘲弄,甚至於為暴民所包圍,餓扁了肚子。弟子雖然收了三千名,中用的卻隻有七十二,然而真可以相信的又隻有一個人。有一天,孔夫子憤慨道:"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16)從這消極的打算上,就可以窺見那消息。然而連這一位由,後來也因為和敵人戰鬥,被擊斷了冠纓,但真不愧為由呀,到這時候也還不忘記從夫子聽來的教訓,說道"君子死,冠不免"(17),一麵係著冠纓,一麵被人砍成肉醬了。連唯一可信的弟子也已經失掉,孔子自然是非常悲痛的,據說他一聽到這信息,就吩咐去倒掉廚房裏的肉醬雲。(18)孔夫子到死了以後,我以為可以說是運氣比較的好一點。因為他不會嚕蘇了,種種的權勢者便用種種的白粉給他來化妝,一直抬到嚇人的高度。但比起後來輸入的釋迦牟尼(19)來,卻實在可憐得很。誠然,每一縣固然都有聖廟即文廟,可是一副寂寞的冷落的樣子,一般的庶民,是決不去參拜的,要去,則是佛寺,或者是神廟。若向老百姓們問孔夫子是什麼人,他們自然回答是聖人,然而這不過是權勢者的留聲機。他們也敬惜字紙,然而這是因為倘不敬惜字紙,會遭雷殛的迷信的緣故;南京的夫子廟固然是熱鬧的地方,然而這是因為另有各種玩耍和茶店的緣故。雖說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20),然而現在的人們,卻幾乎誰也不知道一個筆伐了的亂臣賊子的名字。說到亂臣賊子,大概以為是曹操,但那並非聖人所教,卻是寫了和劇本的無名作家所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