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論毛筆之類(1)(1 / 2)

國貨也提倡得長久了,雖然上海的國貨公司並不發達,"國貨城"(2)也早已關了城門,接著就將城牆撤去,日報上卻還常見關於國貨的專刊。那上麵,受勸和挨罵的主角,照例也還是學生,兒童和婦女。

前幾天看見一篇關於筆墨的文章,中學生之流,很受了一頓訓斥,說他們十分之九,是用鋼筆和墨水的,這就使中國的筆墨沒有出路。自然,倒並不說這一類人就是什麼奸,但至少,恰如摩登婦女的愛用外國脂粉和香水似的,應負"入超"的若幹的責任。

這話也並不錯的。不過我想,洋筆墨的用不用,要看我們的閑不閑。我自己是先在私塾裏用毛筆,後在學校裏用鋼筆,後來回到鄉下又用毛筆的人,卻以為假如我們能夠悠悠然,洋洋焉,拂硯伸紙,磨墨揮毫的話,那麼,羊毫和鬆煙當然也很不壞。不過事情要做得快,字要寫得多,可就不成功了,這就是說,它敵不過鋼筆和墨水。譬如在學校裏抄講義罷,即使改用墨盒,省去臨時磨墨之煩,但不久,墨汁也會把毛筆膠住,寫不開了,你還得帶洗筆的水池,終於弄到在小小的桌子上,擺開"文房四寶"(3)。況且毛筆尖觸紙的多少,就是字的粗細,是全靠手腕作主的,因此也容易疲勞,越寫越慢。閑人不要緊,一忙,就覺得無論如何,總是墨水和鋼筆便當了。

青年裏麵,當然也不免有洋服上掛一枝萬年筆(4),做做裝飾的人,但這究竟是少數,使用者的多,原因還是在便當。便於使用的器具的力量,是決非勸諭,譏刺,痛罵之類的空言所能製止的。假如不信,你倒去勸那些坐汽車的人,在北方改用騾車,在南方改用綠呢大轎試試看。如果說這提議是笑話,那麼,勸學生改用毛筆呢?現在的青年,已經成了"廟頭鼓",誰都不妨敲打了。一麵有繁重的學科,古書的提倡,一麵卻又有教育家喟然興歎,說他們成績壞,不看報紙,昧於世界的大勢。

但是,連筆墨也乞靈於外國,那當然是不行的。這一點,卻要推前清的官僚聰明,他們在上海立過製造局,想造比筆墨更緊要的器械--雖然為了"積重難返",終於也造不出什麼東西來。歐洲人也聰明,金雞那原是斐洲的植物,因為去偷種子,還死了幾個人,但竟偷到手,在自己這裏種起來了,使我們現在如果發了瘧疾,可以很便當的大吃金雞那霜丸,而且還有"糖衣",連不愛服藥的嬌小姐們也吃得甜蜜蜜。製造墨水和鋼筆的法子,弄弄到手,是沒有偷金雞那子那麼危險的。所以與其勸人莫用墨水和鋼筆,倒不如自己來造墨水和鋼筆;但必須造得好,切莫"掛羊頭賣狗肉"。要不然,這一番工夫就又是一個白費。

但我相信,凡有毛筆擁護論者大約也不免以我的提議為空談:因為這事情不容易。這也是事實;所以典當業隻好呈請禁止奇裝異服,以免時價早晚不同,筆墨業也隻好主張吮墨舐毫,以免國粹漸就淪喪。改造自己,總比禁止別人來得難。然而這辦法卻是沒有好結果的,不是無效,就是使一部份青年又變成舊式的斯文人。

八月二十三日。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五年九月五日《太白》半月刊第二卷第十二期,署名黃棘。

(2)"國貨城"一九三五年上海一些廠商為擴大宣傳提倡國貨,特設立一個臨時性的國貨展銷場地,稱為"國貨城",於六月五日(夏曆端午節)開幕。據同年六月十三日《申報國貨周刊》報道:"本市國貨城開幕以來,營業甚盛,每日到城購物及參觀者,十分擁擠。"(3)"文房四寶"即筆墨紙硯。此語在宋代即已通行;北宋蘇易簡著有《文房四譜》一書,南宋尤袤《遂初堂書目》作《文房四寶譜》。

(4)萬年筆日語:自來水筆。

"文人相輕"老是說著同樣的一句話是要厭的。在所謂文壇上,前年嚷過一回"文人無行"(2),去年是鬧了一通"京派和海派"(3),今年又出了新口號,叫作"文人相輕"(4)。

對於這風氣,口號家很憤恨,他的"真理哭了"(5),於是大聲疾呼,投一切"文人"以輕蔑。"輕蔑",他是最憎惡的,但因為他們"相輕",損傷了他理想中的一道同風的天下,害得他自己也隻好施行輕蔑術了。自然,這是"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6),是古聖人的良法,但"相輕"的惡弊,可真也不容易除根。

我們如果到《文選》裏去找詞彙(7)的時候,大概是可以遇著"文人相輕"這四個字的,拾來用用,似乎也還有些漂亮。然而,曹聚仁(8)先生已經在《自由談》(四月九日至十一日)上指明,曹丕之所謂"文人相輕"者,是"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凡所指摘,僅限於製作的範圍。一切別的攻擊形體,籍貫,誣賴,造謠,以至施蟄存(9)先生式的"他自己也是這樣的呀",或魏金枝(10)先生式的"他的親戚也和我一樣了呀"之類,都不在內。倘把這些都作為曹丕所說的"文人相輕",是混淆黑白,真理雖然大哭,倒增加了文壇的黑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