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九三五年六月四日記。(1 / 2)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天津《文地》月刊第一卷第一期,目錄署名魯迅,文末署名何幹。

同期所載該刊編者唐訶《哀魯迅先生》一文中說:"《全國木刻聯展專輯》,選好四十幾幅畫。。。。。。在金肇野君寓中存放。不幸去年十二月運動(按指一二九運動)的時候,他犯愛國罪被捕入獄,這些作品也因之而失散。僅存的,隻魯迅先生親筆所寫序文的刻版,算是這一次全國木刻聯合展覽會遺留下的唯一的紀念品!"《文地》所刊本文,即據這刻版排印的。

全國木刻聯合展覽會,唐訶等以平津木刻研究會名義主辦,於一九三五年元旦起開始作巡回展覽,曾在北平、濟南、上海等地展出。

名人和名言《太白》(2)二卷七期上有一篇南山先生的《保守文言的第三道策》(3),他舉出:第一道是說"要做白話由於文言做不通",第二道是說"要白話做好,先須文言弄通"。十年之後,才來了太炎先生的第三道,"他以為你們說文言難,白話更難。理由是現在的口頭語,有許多是古語,非深通小學就不知道現在口頭語的某音,就是古代的某音,不知道就是古代的某字,就要寫錯。。。。。。"太炎(4)先生的話是極不錯的。現在的口頭語,並非一朝一夕,從天而降的語言,裏麵當然有許多是古語,既有古語,當然會有許多曾見於古書,如果做白話的人,要每字都到《說文解字》裏去找本字,那的確比做任用借字的文言要難到不知多少倍。然而自從提倡白話以來,主張者卻沒有一個以為寫白話的主旨,是在從"小學"裏尋出本字來的,我們就用約定俗成的借字。誠然,如太炎先生說:"乍見熟人而相寒暄曰’好呀’,’呀’即’乎’字;應人之稱曰’是唉’,’唉’即’也’字。"但我們即使知道了這兩字,也不用"好乎"或"是也",還是用"好呀"或"是唉"。因為白話是寫給現代的人們看,並非寫給商周秦漢的鬼看的,起古人於地下,看了不懂,我們也毫不畏縮。所以太炎先生的第三道策,其實是文不對題的。這緣故,是因為先生把他所專長的小學,用得範圍太廣了。

我們的知識很有限,誰都願意聽聽名人的指點,但這時就來了一個問題:聽博識家的話好,還是聽專門家的話好呢?解答似乎很容易:都好。自然都好;但我由曆聽了兩家的種種指點以後,卻覺得必須有相當的警戒。因為是:博識家的話多淺,專門家的話多悖的。

博識家的話多淺,意義自明,惟專門家的話多悖的事,還得加一點申說。他們的悖,未必悖在講述他們的專門,是悖在倚專家之名,來論他所專門以外的事。社會上崇敬名人,於是以為名人的話就是名言,卻忘記了他之所以得名是那一種學問或事業。名人被崇奉所誘惑,也忘記了自己之所以得名是那一種學問或事業,漸以為一切無不勝人,無所不談,於是乎就悖起來了。其實,專門家除了他的專長之外,許多見識是往往不及博識家或常識者的。太炎先生是革命的先覺,小學的大師,倘談文獻,講《說文》,當然娓娓可聽,但一到攻擊現在的白話,便牛頭不對馬嘴,即其一例。還有江亢虎(5)博士,是先前以講社會主義出名的名人,他的社會主義到底怎麼樣呢,我不知道。隻是今年忘其所以,談到小學,說"’德’之古字為’’,從’’從’心’,’’即直覺之意",卻真不知道悖到那裏去了,他竟連那上半並不是曲直的直字這一點都不明白(6)。這種解釋,卻須聽太炎先生了。

不過在社會上,大概總以為名人的話就是名言,既是名人,也就無所不通,無所不曉。所以譯一本歐洲史,就請英國話說得漂亮的名人校閱,編一本經濟學,又乞古文做得好的名人題簽;學界的名人紹介醫生,說他"術擅岐黃"(7),商界的名人稱讚畫家,說他"精研六法"(8)。。。。。。這也是一種現在的通病。德國的細胞病理學家維爾曉(Virchow)(9),是醫學界的泰鬥,舉國皆知的名人,在醫學史上的位置,是極為重要的,然而他不相信進化論,他那被教徒所利用的幾回講演,據赫克爾(Haeckel)(10)說,很給了大眾不少壞影響。因為他學問很深,名甚大,於是自視甚高,以為他所不解的,此後也無人能解,又不深研進化論,便一口歸功於上帝了。現在中國屢經紹介的法國昆蟲學大家法布耳(Fabre)(11),也頗有這傾向。他的著作還有兩種缺點:一是嗤笑解剖學家,二是用人類道德於昆蟲界。但倘無解剖,就不能有他那樣精到的觀察,因為觀察的基礎,也還是解剖學;農學者根據對於人類的利害,分昆蟲為益蟲和害蟲,是有理可說的,但憑了當時的人類的道德和法律,定昆蟲為善蟲或壞蟲,卻是多餘了。有些嚴正的科學者,對於法布耳的有微詞,實也並非無故。但倘若對這兩點先加警戒,那麼,他的大著作《昆蟲記》十卷,讀起來也還是一部很有趣,也很有益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