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還鄉(1 / 3)

我坐在陽台的落地玻璃窗前,望著剛剛睡醒的大街。晨霧打濕了粉塵,使空氣呈淺灰色,街邊的建築都微微有點發藍,像宋朝時用草木灰染過的布。偶爾,有一輛出租車駛過,在潮濕的路麵上造成飛機起飛前巨大的聲勢。這是汙染嚴重的城市特有的晨景。我拿著手機,給菁菁發了條短信:失眠加劇,恐過量藥物副作用太大,已請假病休,這個雙休日,老婆孩子就送我回老家療養,走前再見一麵吧。

火車上,我回味著和菁菁在她住處做的那件事情,明白了為什麼中國人把男女之事叫睡覺,原來這件事情也不過就是像做夢一樣,做過了也就完事了,本身並沒有太多的樂趣可言。阿Q對吳媽說要和她困覺,對方馬上大哭大叫,那是因為阿Q對她來說是個噩夢,假如是趙秀才要和她困覺,她一定迷迷糊糊,覺得那是個好夢。就是說,夢本身沒有意義,和誰一起做才有意義,做愛本身也沒有樂趣,和誰一起做才有樂趣。從這個意義上說,有個情人生活多一點樂趣。

時值盛夏,火車穿過田野,像一條蛇鑽過熱帶的草叢。黃土高原進入了她一年中的盛裝時節,綠色的禮服把黃色的肌膚遮蓋得密不透風。又濃又亮的綠到處流淌,以草為毯在地上泛濫,以樹為旗到空中去招展;空氣都微呈淡綠,天空像倒掛的巨大湖泊,倒映著大地上洶湧的綠潮,這一切仿佛印象派的畫作。我把手臂伸向車窗外,它馬上被染成了綠色。我想起兒時看過的一本前蘇聯的科幻連環畫,講述一些執行特殊任務的戰士,被實驗室注射了葉綠素,從而具有能從陽光中分解養分的功能,可以不吃不喝地完成艱巨的任務。他們中有人愛上了一個敵國的正常姑娘,拒絕繼續注射葉綠素,最後為愛情犧牲了生命。從這個意義上說,愛情就是一種背叛。

從出租車上下來,我和妻女走在綠色的鄉村,像三條魚遊在青萍掩映的湖麵之下。鄉村的中午,陽光在寬大的梧桐樹葉形成的屏障外無比燦爛,樹蔭下卻溫涼如仲春,幹爽似初秋。我們家的院子很大,地上綠白相間,圖案跟長頸鹿的身上相仿,那是陽光透過梧桐樹的枝葉形成的效果。我們無聲地走進這寂靜的中午的斑斕。母親從廚房跑出來,一邊用圍裙擦著手,一邊站在門口用老花眼望著我們走近。這一切都讓我懷念少年時總也睡不醒的中午覺,在那些個安靜的晌午,母雞和黃狗,還有黑豬白豬都睡了,整個鄉村無聲無息地趴在曠野上打鼾,像一頭巨大而溫順的野獸。

母親做的是揪片,裏麵有些許的西紅柿和長豆角,味道在清淡裏充滿了生活的豐富。妻子和女兒吃得滿頭大汗,我也吃得滿頭大汗。母親匆匆吃完,又去廚房盛了一碗,倒在一個舊飯盒裏——那是我上初中時用過的鋁飯盒,如今變成了黃色,像是磨砂的杯子,並且布滿了淺淺的坑。母親把它交給我說:去給你爸送飯吧,西瓜地還是在河邊的沙地上。女兒要跟上我去,妻子喝止住她說:剛回來別亂跑,咱們和你奶奶一起洗鍋。

我提著飯盒,從巷子裏前排房子的陰影裏走出來,穿過一片小榆樹林,繼續沿著河邊走,遠遠地望見了一片青綠直接的天際,那就是瓜地了。河水在這個時節是白裏泛黃的,而遠看就是灰色的,瓜地卻是青綠的,還泛著點點的銀光,像是落了一層霜。風不猛,但很寬大,也有力,好像無數看不見的手要把你提起來。這種風吹在身上很舒服,不但是因為它幹淨,還因為它的無拘無束,被這樣的風吹著,人很容易忘記城市是個什麼東西。走進瓜地,光能看見瓜蔓,看不見西瓜,但隻要有一股滾地的風吹過,將瓜葉海浪一樣層層掀起,就會看見遍地都是西瓜,帶著水霧,好像蚌開珠現。父親的看瓜棚在瓜地的中央,上麵爬滿了絲瓜吊瓜的藤蔓,幾乎是密不透風,以至於我圍著瓜棚轉了幾圈,始終找不見門在哪裏。舉目四顧,看見遠處的老柳叢中似乎有一張床,床上睡的好像是父親。我把鞋踢掉,赤腳踩著沙地向那裏走去,果然看見那棵二十年前就歪著脖子的老柳樹下支著同樣古老的藤床,床上睡著跟它們年齡相仿的父親。父親臉朝柳叢睡著,枕的還是他那古老的筒形枕頭,那是他和母親結婚時祖母做的,磚藍色的枕頭套都洗得發白,隱約能看見被腦油滋潤出的暗色。我沒敢叫醒父親,因為有兩隻不知名的小鳥正在他枕頭邊跳來跳去,我怕驚飛它們,或許,它們是父親夢鄉裏的主角呢。父親搖著蒲扇——在睡夢中搖扇子是老一輩鄉下人的絕技,到了我們這一代就失傳了——扇子上用工楷寫著一句詩,詩曰:燕子飛來枕上。床下,閑放著多年前我給父親買的那雙老頭鞋,父親的那本豎排本《唐詩三百首》不知何時從床上掉了下來,正砸在那雙鞋上。這就是我回來後見到父親的情景,當時,我在魚腥味的熱風中感到了寧靜。寧靜,是甜夢的溫床。

夜裏我替父親看瓜,我們父子倆見麵從來就有說不完的話題,那天晚上星光又好,因此父親回去的時候已經接近午夜了。父親說:睡吧,我走啦。他走出去幾步,又回過頭來說:凡事不必計較,做個真實的人就是了。我說知道了,你路上小心點。父親消失在鄉村純黑的夜色裏,我突然覺得在這蟲聲此起彼伏的野外,即使醒著也跟睡著一樣安逸。中天是無垠的黑色,天際卻是淺灰的,星星落在河裏,河水變成黑色的暖玉。我正在感受寵辱偕忘的美好境界,看見河槽裏爬上來一個黑影,像一隻狗熊一樣搖擺著走進瓜地,我以為是個偷瓜賊,就站起來瞪著我的近視眼看他如何動作。那家夥卻徑直朝我走來,我感到他莫名其妙但充滿了友善,果不其然,他在我身邊坐下,嘿嘿地笑了一聲說:今天回來的吧?我一聽這聲音,像被誰推了一把,差點坐地上,他伸手扶住了我,問:你怎麼了?

我說怎麼了,你怎麼起來了?他說你不是也想讓我起來嗎?我說我問你為什麼要起來。他沉默了片刻,低聲說:我爸真的死了。我又坐到了地上。他也坐到了地上。這家夥從小跟我一塊兒長大,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有一天接到他爸打來的電話,叫我回去勸勸他,說這小子得了懶驢症。所謂的懶驢症,是從驢那裏衍生出來的,我小時候,村裏幾乎家家養著一頭驢,主要用來拉莊稼和給地裏拉農家肥——就是驢踩出來的糞。因為驢是有名的倔脾氣,所以村裏的大路上每天都能看到一頭驢走得好好的撲通就臥倒了,任你怎麼打它罵它求它,就是不動窩,最後往往是趕車的喊來幾個人把驢卸了套,抬上一輛小平車拉回去。因為人著急要幹活,沒工夫跟驢慪氣,所以驢往往是無往而不勝,舒舒服服地躺在平車上像個九十歲的老太太,高興了還要吊幾嗓子,難聽得人恨不得把耳朵揪掉喝了麵片兒湯。據說這種病可以傳染給人,尤其是年輕的棒小夥,本來一個很能幹的後生,突然就心灰意懶躺在床上不下來,而且往往一躺就是好多年,甚至躺到死。我這個夥伴當年就是得了這樣的病,他爸念過幾年書,認為這不是什麼驢傳染的病,而是心病,希望我能回來跟他好好談一談。我回來坐在他的床頭,這家夥笑嘻嘻地看著我,說你別白費勁,躺著多舒服,我不會起來的。我真恨不得抽他幾下,就恨恨地說:你真沒出息,別人都在想辦法發家致富,你卻在這裏挺死豬。想不到他聽了這話把被子往臉上一蒙,甕聲甕氣地說:我就是沒出息,你們當幹部的當幹部,做生意的做生意,老子什麼也不會,還不如睡大覺。我才明白他這是豬八戒摔了鈀子了——這家夥小時候和我們一起捉迷藏,找不見我們就不找了,一聲不吭地回家吃飯去了,害得我們躲在麥秸垛裏差點悶死。看來現在他看到自己掙不下錢,活得不如人,幹脆犯了老毛病,不玩了。我給他打氣,給他講了許多男兒當自強、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的話,講了半天不見有動靜,掀開被子一看,他已經睡歪歪了。我當時很忙,不敢把領導們的講話稿耽擱了,就匆匆回去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