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鍾離子自終南而來,徑到長安,扮作一個道人。青中白袍,長髯秀目,手扶紫筇,腰掛一個大瓢,直入旅肆之中,從瓢中取出數十文銅錢,問酒保沽酒而飲。一飲三鬥,眾皆異之。飲罷大書三絕句於壁。
其一雲:
坐臥常攜酒一壺,不教雙眼識皇都。
乾坤許大無名姓,疏散人中一丈夫。
其二雲:
得道真仙不易逢,幾時歸去願相從。
自言住處連滄海,別是蓬萊第一峰。
其三雲:
莫厭追歡笑語貧,尋思離亂可傷神。閑來屈指從頭數,得到清平有幾人。
純陽子將之任,道經此地,亦投入旅肆之中,遂邂逅鍾離子。閱其人狀貌奇古,觀其詩辭語飄逸,因揖問姓氏。道人道:“吾複姓鍾離;名權,雲房其字也。”純陽子再拜而揖之,遂同坐旅肆之中,相與談論玄理。因問道:“先生,方外之遊樂乎?”鍾高子道:“人生浮世,如輕塵棲弱草耳。況貧賤乃求富貴,富貴遂蹈危機。故當是時,揚雄有天祿閣之災,韓信有未央宮之禍。此宦途甚苦也。若我方外之遊,破衲頭勝於紫羅袍,雙丫髻勝於烏紗帽。魚鼓簡板勝於玎璫珂佩,葫蘆拂帚勝於象笏朝簪。紫絲絛勝於黃金帶,青芒履勝於皂朝靴。早眠晏起勝於待漏朝天,徐步安行勝於望塵跪膝。或有時而遨遊世界,則以山川當圖畫,以天地作行窩。或有時而棲宿岩居,則以風月作主人,以煙霞為伴侶。故陶隱君詩曰:‘深山何所有,嶺上多白雲。隻可自娛樂,不堪持贈君。’以此論之,方外之遊樂也!樂也!”純陽子一聞此言,仙機重悟,凡夢頓醒。遂說道:“鍾離先生,吾欲棄茲功名,修慕黃白。先生肯教我乎?”鍾離子道:“君可吟詩一絕,待予觀之,看你誌向何如。”純陽子筆不停綴,書二十八字之詩。詩曰:
生在儒林遇太平,懸縷重深布衣輕。
誰能世上爭名利,臣事玉皇歸上清。
鍾高子見了此詩,不勝之喜,說道:“詩以言誌,而子之誌向卓矣。”
遂與純陽子同憩肆中。鍾高子自起執爨,時純陽子講論竟日,精神怠倦,乃就幾上假寐,遂悠然一夢。始以舉子業赴京狀元及第,為州縣官,擢朝署,乃升台諫,及翰苑秘閣,無不備曆。升而複黜,黜而複升。前後兩娶貴家女,兒女滿前,皆為畢嫁娶。孫甥濟濟,簪笏滿門,如此幾四十年。最後獨相十年,權勢熏炙。忽被重罪,籍沒家貲妻孥。留投嶺表,一身孑然窮苦,立馬風雪之中。方此浩歎,恍然夢覺,鍾離子在傍,炊尚未熟,笑曰:“黃粱猶未熟,一夢到華胥。”純陽子大驚,說道:“先生知我夢耶?”鍾離子道:“子適來之夢,升沉萬態,榮瘁多端,五十年間一頃耳,得不足喜,喪何足憂。”純陽子感悟慨歎,知宦途不足戀矣。乃俯伏於地,再拜鍾高子為師。說道:“先生非凡人也,願求度世之術。”鍾離子遂以手扶起純陽子,乃詭言謂曰:“度世之術吾非不教子也,奈子骨節未完,誌行未足,若欲度世,雖更以數世則可。”遂辭去。
純陽子再三留之不得,怏怏自失,乃喟然曰:“功名身外物耳,吾何以慕為。”遂棄官而歸,不之鹹寧,而回永樂。尋一個幽僻所在,結茅屋數椽,名曰“悟真齋”。左邊種幾株蒼蒼的鬆,右邊栽數竿翠翠的竹,扁曰“鬆竹交陰”。每於風清月白之夜,其鬆聲竹韻,蕭蕭焉如春潮帶雨聲,而疏影扶疏,且滿地上走龍蛇也。純陽子於此靜養天和,心曠神怡,書一絕句於壁雲:
九重天子寰中貴,五等諸侯閫外尊。
爭似布衣清興客,不將名姓屬乾坤。
卻說純陽子自別了鍾離師,雖居靜室之中,靡自不思,靡自不想,每開窗啟戶之際,望碧雲歎曰:“山川間隔,道路阻長,吾師其何在乎?”純陽子口裏念著這個師父,心裏想著這個師父,豈知鍾離子隻在純陽子的眼前,正要度他上升。但怕他道心未定,於是暗暗的試他七次,還是真心學道,還是假心學道。
第一次怎的試他?時值正月初一日,乃履端之辰。怎的叫做履端之辰?一年三百六十日,此日乃是個歲首,故曰履端。你看這一日慶新的,見老者,哪一個不說句願長者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見商賈,哪一個不說句東處獲財西處遇寶?見讀書的,哪一個不說句際會風雲榜登龍虎?就是見一個娃子,哪一個不說句聰明天啟早中三元?
純陽子清早起來,剛燒香出門,正是一年的采頭,不想見一個乞丐,衣服兒襤襤褸褸,頭發兒蓬蓬鬆鬆,身體兒穢穢臭臭,倚門求乞純陽子施舍。純陽子與了一餐酒飯,又與了數十文青錢、數鬥白米。丐者卻雲:“我一年叫化的利市,要多與些。”純陽子隻得又添些錢米,那丐者又索之不已。純陽子道:“你今日有了這多錢米,背負不起,明日再來也罷。”丐者怒雲:“今乃元旦之日,正到你家來發個利市,你錢兒不舍幾萬,米兒不舍幾挑,卻教我明日來,可惡可惡!”遂抽刃相向,欲將純陽子殺之。純陽子再三禮謝,說道:“是我不是,知罪知罪。”複命著家童出酒食相待,丐者乃笑而去焉。此丐者是甚麼人?乃是鍾離子命羅候之神扮的。此一次僅見得純陽子度量寬洪,輕財布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