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她的一生(1 / 2)

雪花兒在空中歡快地飛舞。村子裏間或遠遠近近地響幾聲爆竹, 碎紙片夾雜著飄落下來。濕冷的空氣中彌漫著煙火的味道。快過年了。 她安靜地坐在堂屋裏,撫摸著手上醬紫色的罐子。這隻罐子一直 靜靜地躲在水缸後麵的牆角兒裏,蒙著一身的灰塵,試圖退出她的生 活,試圖讓她忘記。 她出嫁的那天也下了零星的雪。改嫁的母親特意趕回來為她收拾 嫁妝。自己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

她不記得在外上學而後工作的父親,對他的印象全部來自於母親 的抱怨、數落和辱罵。她聽得出在母親的言辭之間,後悔有了她這個 孩子,阻礙自己抬身而去。那時她最怕母親也會丟下她不管,她就拚 命地多幹活兒來討取母親的歡心。做飯打食、趕豬上圈、砍菜割草, 就連地裏的農活兒在她小小的年紀也都摔打了一遍。她害怕過冬天, 身上的衣裳單薄,手都凍成了紅饅頭,一到晚上又疼又癢,睡也睡不 著覺。 在母親的眼裏,她始終是個幹活磨蹭、不會說話、討人厭招人煩 的多餘的人。她沒有自己喜歡的衣裳,身材長高一點,就開始拾母親 的舊衣裳穿。她洗臉用母親用過的洗臉水,她沒敢照過鏡子,她的頭 發又髒又亂,長了虱子,根本就不配係上紅辮繩兒。她偷著抹過一次 母親的香脂,被母親聞出來劈頭蓋臉地打了一頓。 沒人到家裏來找她玩兒,她也從來不敢到別人家去。一出家門 口,她就自然地低下了頭,怕招來別人的笑話。母親改嫁的那天,她 遠遠地躲在胡同深處,躲避著鄉親們憐憫的目光。她是注定要留下來 的,母親已經明確地告訴她,把她留在家裏是為了守住這套宅院,叫 她那負心的爹再也沒臉回來。 她堅持到二十歲,母親又開始急著把她嫁出去。母親等著用錢, 她和那套破舊的宅院應及時處理,趁著她們現在還略值些錢。她這才 無奈地意識到自己是個待嫁的女人,她想知道母親會給她找個什麼樣的人家。“就憑你,我說是個人你嫁就不錯,多想也白想,再不然你 去找你爹,說不定他給你在城裏謀個事兒,找個好人家兒。”母親撇 著嘴呲她。 第一次進城她轉悠半天才打聽著找到父親家裏。她推開虛掩的門 進去一喊爹,嚇了屋裏的人們一跳。“你是哪裏來的私孩子?不要臉 的到這裏來認爹!”屋裏的人還沒瞅清,就被人連推帶搡地趕出來。 她一句話也不敢說,她知道那就是父親的新家,她真想見見父 親,寧可不提別的事。她就在街邊坐下等著父親經過。晚上下起了小 雨,地上都精濕了,她不願離開那裏,就蹲在路燈下,餓得她一點力 氣都沒有,她哭了,擦也擦不盡臉上流淌的淚水。有一輛汽車響著喇 叭衝過去,濺了她一身的泥點子。她一遍遍數著街上的燈盞,最後在 雨中睡著了。 天大亮了她才醒來,她後悔自己睡著了,怕父親已經走了呢。她 不敢再到家裏去問,摸索著到了父親工作的醫院。診室的門口貼著父 親的照片,那麼幹淨英俊。父親穿著潔白的大衣坐在椅子上,為病號 聽診,用極盡和藹的聲音問詢他們的病情。她怯懦地坐在診室旁邊的 椅子上,專注地聆聽父親那溫暖的聲音。整整一個上午,父親都在忙 於工作,那麼多的人在診室裏進進出出,她可不敢進去,她甚至都不 敢讓父親看見她。她確信昨天父親肯定沒在家裏,不然就會賞她一頓 飯吃。父親什麼時候回的家,她不知道,她後悔自己睡著了。現在她 可不能再錯過與父親相見的機會。

到了中午下班的時間,父親換下白衣出來。父親的身上透著一股 清新且和暖的氣息,迫使她不敢靠近。“爹,我是……”她的名字是 父親給她起的,她從來沒像現在這樣喜歡過自己的名字。父親曾經喜 愛過她,名字裏麵還珍藏著父親給予她的遙遠的親情。她還沒把名字 說出來,二十年想見到父親的渴望一下子湧到了喉嚨裏。她太餓了, 她想大哭。父親扭頭看見了她,隻有片刻的停頓,繼而厭惡地轉身離 去。對著樓道口的幾個人輕描淡寫地說,一個神經病。 正如母親說的,她這種多餘的人能找到人家嫁出去就不錯。前村 裏有個老光棍兒,帶著兩個光棍兒小子。老頭兒前後村裏賣過豆腐, 應該是個本分人。頭大的三十多,人老實。老二莽撞些,是個當兵回 來的,二十大幾了,正是說媳婦的時候。 母親說,“你挑一個吧。”從來都是別人挑她,等她來挑別人, 她哪裏有什麼主意?最後母親著急了,罵她永遠是個缺教訓的腦袋。 “就是老二了,好賴在外麵當過幾年兵,比村裏人多些見識。” 到底還是母親做了主。說好日子,她就這樣嫁過來了。母親急 促地收拾著她的嫁妝,一身新衣裳她已穿在了身上,新鞋還沒來得及 換,包袱裏都是她用過的東西。母親心疼地說為她置辦新衣賠了錢, 男家才給了十塊禮錢。母親把包袱塞進她的懷裏,手在炕上劃拉起一 道道塵灰,攆著她早些出門。“真是白養了你這麼大。”她走到院子 裏,母親在屋裏說。那天確實下著零星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