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這是一個幾乎人人心裏都像有一團火焰在跳蕩的夜晚。

席皮坐著解放牌大卡車回到一隊開荒點,剛進馬架子坐在鋪沿上,李開夫推門走了進來。席皮和地鋪上的幾個夥伴同時一愣。這個李開夫倒是常來這裏找席皮,但沒這麼晚過。

“喂--這麼晚了,怎麼不回自己隊?”席皮問,“是坐我們隊的卡車來的吧?”

“坐後邊那輛車。”李開夫演戲的粉裝沒有洗淨,臉上花裏胡哨,往席皮跟前一坐,摸摸席皮的臉蛋問,“喂,老弟,怎麼樣,這一巴掌打得疼不疼?”

“你夥計可真是吃了鹹的操心淡的,”席皮一撥拉李開夫的手,帶著挖苦的口氣頭一搖晃,“狗咬耗子多管閑事,不疼不疼,好受極了……”

高大喜戲台上那一槍,震醒了席皮。前些日子,大家都叫苦叫累,議論紛紛,說是在這裏有可能打一輩子光棍的時候,李開夫見席皮敢冒炮,又聽說他滿身榮譽,串弄過要從關裏家給介紹個對象,還鼓搗他帶頭逃跑,而且還設計了一套方案,如何去八家子向老鄉買幹糧,如何抵禦逃跑路上遇到的野獸,現在想想,真有點兒後怕。高大喜那橫勁兒、虎勁兒,逃跑時要是真讓他抓住,要是正趕上他在氣頭上,他可不管三七二十一真就有可能給上一槍!戰場上槍林彈雨,那麼多槍子兒像是長眼睛似的,有的在身上擦擦邊兒,有的打進肉裏也沒打到要害處,要是死在高大喜槍下,死得多窩囊!想著,後怕著,席皮對李開夫有點兒酸味了。

“你老弟這是抽的哪股瘋呀,”李開夫臉一冷,“我沒回自己隊的開荒點,見你挨打了就來看你,還陰陽怪氣的,什麼意思?”

席皮也沒好氣:“臭戲子,你再這麼看我幾回,說不定就把我看到西天上去了……”

李開夫心有靈犀,席皮一說到這裏,立刻猜出他要說啥,一臉苦笑地站起來,口氣也軟下來:“席老弟,你可要憑良心說,我來好幾回看你,可都是為你好呀!要是不好咱們都不好,這點兒心思你不光不領情,還往歪處想,那可不夠意思。誰知情況有變化,你要是拿好心當驢肝肺,可就太不可交了……好了,好了,”他一扭身,邊往外走邊賣關於地說,“嘿,告訴你吧,這麼晚了我還來看你,可是有件重要的事情,是關係到你的。你這個熊樣兒,嘿,我走了……”

席皮一時愣了,能有什麼事兒?是啊,這麼晚了,他看完節目不回二隊開荒點,直奔這裏來,一定是不同尋常,便屁股一蹭下了鋪,一把抓住李開夫:“老兄,開個玩笑,何必當真,什麼事?”

“你來--”李開夫拽住席皮走出馬架子,“到外邊說。”馬架子裏的三名複轉軍人都不屑一顧地斜了他倆一眼,誰也沒吱聲。

李開夫拽著席皮來到了馬架子斜對麵一棵小樺樹底下。馬架子門口因倒洗臉水、洗腳水和刷碗水、剩菜湯,酸腥味兒引得成群的蚊子從一黑天就在這裏嗡嗡嗡飛旋。這蚊子的嗅覺很靈敏,席皮和李開夫一出來,就緊隨著腳步分成兩個團夥兒,在他倆頭頂上扭成團兒地嗡嗡嗡、哼哼哼地飛旋起來,找準機會叮上去就是一口。

“他媽的,別說狼蟲虎豹了,北大荒這蚊子就夠厲害的了!”李開夫用雙手摩挲著脖子和臉,瞧瞧左右前後,神秘兮兮地貼近席皮的耳朵說,“席老弟,分場來這麼多大姑娘,憑咱哥倆這兩塊料,我是能文能武,你是滿身榮譽,每個汗毛孔裏都冒英雄氣,怎麼也得撥拉著挑個好點兒的呀,這可是一輩子的大事兒!”

席皮果然來了精神頭:“你說,怎麼個撥拉法呀?賈書記和高場長也不能讓咱倆撥拉著挑呀?”

“你小子呀,頭腦就是簡單,就是讓你撥拉著挑,人家姑娘不跟你也是個白搭呀!”李開夫說,“這玩意兒呀,我想了,得做思想政治工作,突出政治……”

席皮隻顧聽話對答了,忘了雙手摩挲臉和脖子,一小堆蚊子一起趴到了他的臉上。他剛一覺得癢癢就啪地一巴掌,臉蛋兒和手心都變得血糊糊的了。他不耐煩地說:“你這家夥得了思想政治工作病了,搞對象還做思想政治工作?”

“這你就不懂了,你聽著--”李開夫說,“要達到咱倆的目的,有一個人能幫忙,就是薑苗苗。我一猜就知道,來的這批山東支邊女青年,大多數都是偏遠山區、窮鄉僻壤的,那裏的人實在。你沒聽說,東北人都管山東人叫山東棒子嘛!這是說,山東人的心眼兒就像棒子一樣實,沒有一點兒眼眼孔孔的。她們最相信組織相信黨。咱們分場隻有薑苗苗這麼一個女的,我分析,她們初來乍到這一陣子,搞什麼集訓呀,分隊呀,都得薑苗苗挑頭,這樣,薑苗苗接觸她們的機會就多,而且都是女孩子,說話也方便。咱倆瞄上一個以後,或者是讓薑苗苗給咱挑一個,向她們介紹我的才氣,介紹你的英雄故事,那姑娘準得樂得屁顛屁顛的!”他說著又賣了一個關子,“你夥計知道不,這就叫思想政治工作!”

席皮一皺眉頭:“我看,那個薑苗苗那麼一本正經,能幹這保媒拉纖兒的事嗎?”

“這你就不懂了!”李開夫賣關子似的說,“黨中央都關心咱十萬複轉官兵的婚姻問題,薑苗苗肯定明白,這不叫保媒拉纖兒,這叫為複轉官兵做好事兒,是革命的紅娘!”

遠處突然傳來一群餓狼的嗷嗷叫聲,李開夫嚇得一哆嗦要跑,席皮一把把他拽住,“瞧你那個膽小鬼樣兒,這群狼遠著呢!”接著問:“你的意思是--”

李開夫說:“我的意思是咱倆找找薑苗苗,和她談談,讓她心裏好有數呀。你知道,薑苗苗那人一本正經是一本正經,可比賈書記和高場長、方場長都好說話。你瞧那賈書記,柔柔和和地和你講政治,什麼事都講究原則,難纏;高場長呢,來不來就發火,他要是不通的事兒,你就是拴上八匹馬也拉不動;方副場長呀,小白臉子,我一看就知道沒好心眼子……”

席皮又拍一下腮幫子上的蚊子,略顯不滿地說:“你怎麼挨個兒說分場領導的壞話呢,你知不知道三隊那些人都是怎麼打成右派的?!有的不就是說領導點兒壞話嘛……”他用手點劃著李開夫說,“咱倆以後在一起互相幫忙找對象是找對象,像那種逃跑的事兒,說領導壞話的事兒,少和我沾邊兒!”

席皮手點劃這一陣兒,左手滿臉摩挲著,一小撮蚊子乘機趴在後脖梗上了。他使勁兒抓一把脖梗罵道:“他媽的,這些該死的蚊子,真能鑽空子!”

“好,好,好,”李開夫說,“咱倆去找找薑苗苗怎麼樣?”

“現在?”

“是!”

“太晚了吧?薑苗苗該睡覺了,人家是領導,又是大姑娘家,咱倆怎麼好到她宿舍裏去。”

“哎--”李開夫說,“你這就不知道了,聯歡會散後,賈書記領著分場領導和隊長開會呢,肯定是研究迎接支邊女青年的事兒,現在這陣兒,會還不一定開完。我這麼尋思,說不定他們領導研究怎麼分配這些大姑娘呢!”

“能嗎?”

“怎麼不能!”

“走,現在就去!”

“哎呀--”李開夫說,“這天黑糊糊的,這裏狼嚎,那裏熊叫,讓蚊子啃上幾口倒是沒事兒,聽說這幾天鬧熊瞎子呢,可別讓熊瞎子把咱們舔了呀!”

席皮說:“走,我開拖拉機去!”

薑苗苗在賈書記的馬架子裏參加完會議,在方春的陪護下來到了自己居住的馬架子門前。這個小馬架子從賈述生住的分場辦公室出來,隔著高大喜的,第三個就是,下一個是方春的。這是賈述生的意思,分場領導每人一個,辦公室兼宿舍,便於找人談話,其他人都是四個人一個。開荒大軍剛剛開進這北大荒,雖然住宿緊張,但是搭這種小馬架子省事兒,非常簡單,就和搭地窩棚一樣,兩對樹杆子交叉一支埋在地裏,頂上根橫木杆,左右和後邊先苫蒿後苫草,為了擋野獸,就是門費了點勁兒,沒有木板。是用粗柳條編成的。這種宿舍,把料準備好,兩個人合夥,一天就能搭幾十個。

薑苗苗回頭剛要關門,方春已經邁開右腳跨進了門檻。薑苗苗臉上火辣辣的,心裏翻騰起來。說老實話,她心裏有點兒那個。來北大荒沒幾天,方春就蠻有把握地向薑苗苗求愛,他覺得,薑苗苗是分場副場長,怎麼也不能找個職工吧?在分場領導班子裏,賈述生左胳膊殘疾,連鋼絲還沒取出來,這是人所共知的;高大喜呢,右眼是假的,光有眼仁沒有眼神。要說,他們倆倒是有點兒光榮曆史,但是,誰不光榮?!我方春也是和他倆同時從一個戰場上下來的,隻不過是沒扛過槍,沒放過炮,當個報務班班長也很重要呀,首長的多少命令,都是通過自己指揮傳遞的。他認為自己最大的優勢是,在這分場領導班子中間,惟有他方春是個原汁原味的囫圇個兒男子漢。從薑苗苗有時的笑容眼神裏好像透露出了愛情的饋贈,沒想到明說暗喻地一提,薑苗苗卻謝絕了,窩囊得方春幾天來寢難寐,食不香,隻要不是非說不可的話,非打照麵不行的場合,他一直低頭躲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