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曉蘭為了給人們一個沉著穩定的感覺,囑咐方春站起來強調了紀律,而且說明,賈述生、高大喜是不是右派、走資派問題,場革委會還要專門討論研究,還要專門去和農墾部彙報,請大家千萬不要放鬆階級鬥爭的警惕性,才算安定住了會場,會議總算按著原定議程,亂中有序地進行了下來。
時已正午。魏曉蘭向薑苗苗要來文件、便函,回到家裏,顧不得對方春施行軟專政了,自己倒上杯水,拿著文件看了又看,琢磨了又琢磨,便抄起電話要了長途。很快就響起了回鈴,農墾部秘書處值班的一位處長答複說:千真萬確,沒錯,是老部長親自審閱簽批的文件,親筆寫的便函。她聽著聽著,渾身有點兒僵木了,傻眼了,端起杯來幹端著,竟忘了去喝。
“方春,”很久,魏曉蘭才冷靜了一些,衝著外屋廚房大喊一聲,“你來!”
自從魏曉蘭調到場部當了革委會主任以後,方春是又當爹,又當娘,再忙再累也要伺候好連喜,這會兒剛給連喜盛好菜飯。聽到喊聲,急忙進屋,見魏曉蘭手拿著文件,問:“魏主任,什麼事?”
魏曉蘭抖抖手裏的文件和便條說:“方春,我越琢磨越覺得這老部長不像話,太沒點政策水平,眼裏也太沒有革命群眾了。賈述生打成右派,也不是哪個人定的,是經過中央和省聯合調查組來調查後又請示上邊定的呀!再說,那個高大喜跟在賈述生屁股後邊瞎嗡嗡,不繼承無產階級革命事業,偏要繼承日本鬼子開拓團沒幹成的水田開發,這不是走資派是什麼?我看,比走資派還走資派!我就不信,這些革命的道理就講不出去,讓他一個部長撒泡尿就把咱浸死?!”“我說魏主任,你沒跟著老部長當過兵不知道,這就算咱們遇上了蹊蹺事兒。這個老部長撒泡尿還真能把人浸死,別說咱,就是再比咱官大的,再比咱有本事的也一個樣……”
方春是患得患失,想想這樣的一個家庭,老爺們兒成了老娘們兒,老娘們兒成了老爺們兒,尤其是魏曉蘭,就像過去地主使喚丫環似的使喚自己,像老子訓兒子那樣訓自己……他氣得要命,有時盼她垮台,可是,他們是所謂“革命夫妻”,已經成了一根線繩子上拴的螞蚱。想想賈述生、高大喜掌權時拿自己不當玩意兒,開大會自己連個節目都沒有,往主席台上一坐像陪綁的一樣,那滋味也挺難受。不管怎麼樣,現在在家裏窩火憋氣,在政治上還揚眉吐氣,想想這個,他又不想讓這個老娘們兒下台了。
方春拿起暖水瓶給魏曉蘭手裏的杯子裏倒滿水,繼續說:“過去沒說過這事,就這個老部長,我真得好好和你說說,咱們千萬不能在他這條河裏翻了船。”他走到外屋掛上門,顯得高度重視和緊張,說,“聽說他來北大荒視察過兩次,咱們都沒趕上。有人囫圇半片地說過,我也沒入耳……”魏曉蘭說:“那你就說說吧。”以前,有人說老部長這麼的,那麼的,她都沒覺得怎麼的,這回,她心裏是真想聽聽其人其事,以便琢磨對策。自己已經在北大荒奮鬥了十年,整整十年啊,這革命不能不幹,革委會主任不能不當呀!
“這話可是在家裏說。你不是說過嘛,咱們革命夫妻也不能不講感情呀。”方春一本正經地說,“熟悉他的人,都叫他老部長,很少有叫他的姓和名字的,其實他姓洪,鼻子大,不少人當麵恭維他叫老部長,那些對他有意見的背後都叫他紅(洪)鼻子部長。”
魏曉蘭也放肆了:“你這一說,我就想起了電影上那些沙俄大紅鼻子!”
“這話可不興亂說,”方春說,“犯了事的人見到他,骨頭都得嚇酥。你可能沒聽說過,我們剛進駐北大荒的時候,還沒分到點上去,有幾個複轉兵就發牢騷,還有幾個小尉官想策劃逃跑。紅鼻子部長聽說後,把他們拽出宿舍站成一排,掏出手槍對著他們宣布:你們現在誰要敢說一個‘跑’字,我立即讓你見閻王爺去!你們要是敢給我跑了,早一天晚一天讓我派人抓回來當著大家的麵讓你們吃我的槍子!”
魏曉蘭聽過傳聞,但沒這麼邪乎,說:“吹吧,他真敢開槍?!”
方春繪聲繪色地說:“他最能先斬後奏。有件事兒,可是真的,他帶領複轉官兵開進北大荒,到了縣城後,因為那個縣長有件事兒不痛快,他就下令把那縣長撤了!”
魏曉蘭點點頭:“我恍惚聽說過,沒細琢磨,他一個領著來開荒的,就能撤人家縣長?”
“就憑著老資格。他認識賈述生和高大喜,那份文件,那個便條兒,完全是他能幹出來的。所以我們不能惹他,你要真告,告不贏,恐怕小命告沒了。”方春說,“你沒看嘛,中央那些大官,什麼劉少奇、彭真、鄧小平,統統被打成走資派下台了,隻有他還好好的,惹不起呀,咱們可不能拿雞蛋碰石頭。”
魏曉蘭點點頭:“有道理。依你看,應該怎麼辦?”
“我說呀,還是韜光養晦吧!”方春說,“我相信,搞這些東西你還是有本事的。”他說完覺得放肆了一點,甚至覺得有點兒露骨。喜歡搞陰謀詭計的人都喜歡別人說自己光明磊落,或者說是有謀略。果然,隨著方春話過音逝,在魏曉蘭的心海裏掀起了一層不愉快的波浪,她笑笑說:“我也是分對誰。”方春說:“那當然了,這一點我是知道的。”他故意做出泰然的樣子,口氣也甜蜜而平靜。
魏曉蘭放下水杯,抖抖手裏的文件和便函說:“方春,這文件是個含糊概念,沒說這個生產指揮部歸六分場管,還是歸總場管,我想,它不能是獨立的,總不能直接歸農墾部管吧!我看,還是應該隸屬於總場或分場,還是要在我的領導下工作……對啊!”方春也像在黑夜裏見到了亮光,“魏主任,你打算怎麼辦?”
“好,”魏曉蘭精神又振作起來,“抓緊收拾吃飯,打個電話讓通訊員通知,今天下午一點鍾在分場召開分場革委會全體成員會議,吸收賈述生、高大喜參加……”她壓根兒不吐一個字要怎麼辦。主意已定,作為上級也沒有必要再和方春細說要怎麼辦,她還是要端出個架來。魏曉蘭遇事不慌,自有韜略,畢竟是場革委會主任一級的幹部呀!她已經覺出,剛才一時緊張,心裏沒底兒,和方春說的就有些多了。
分場會議室在新接辦公樓二樓,是辦公樓飛機式造型的整個右翅膀。會議室布置得簡單、嚴肅而端莊。正麵牆上,十麵紅色彩綢旗簇擁著毛主席的標準像,窗口間的牆壁、山牆和間壁牆上等距、規矩地貼著毛主席語錄。除正麵牆外,靠其他三麵牆的牆底都擺放著鐵架連固的長條凳。
方春和魏曉蘭坐在靠窗的中間位置上。方春側臉問一聲魏曉蘭:“咱們開始吧?”魏曉蘭點點頭,方春說:“現在,我們六分場革委會召開全體成員會議,場革委會主任魏曉蘭同誌對我們六分場的工作非常重視,上午剛參加完慶典大會,今天下午又參加分場革委會班子成員會議--從另~個角度說,魏主任也是高升不忘家鄉呀!下麵,就請魏主任給我們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