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苗苗走出會議室一怔,原來是高大喜。沒等薑苗苗問他來幹什麼,高大喜就心急火燎地說:“走,快回家一趟,有急事!”
“這裏正在開會,什麼急事?”薑苗苗臉色也立時沉了下來,“怎麼啦?”
高大喜神情嚴肅,語音也顯得冷峻:“回家再說。”沒等薑苗苗說話,高大喜已經酸溜溜地轉身走開了。
“大喜,你等等。”薑苗苗說,“賈場長正領著我們和職工開座談會,我和賈場長請個假。”
高大喜猛一回頭,一束冷光射來:“你這賈述生觀念還挺強呢!”
“什麼話!”薑苗苗一瞪眼,“怎麼是賈述生觀念強呢,這叫組織觀念強!”她不高興地嘟嚕著嘴走到賈述生跟前,打了一下招呼便追出去,和高大喜一起上了吉普車。
這台隻換了“心髒”沒換車框的北京吉普一啟動又開始咣啷啷、嘩啦啦地響起來。春暖乍寒,颼颼的風從車窗縫、門縫、風擋玻璃縫裏吱吱叫著鑽了進來,寒氣彌漫在小小的車廂裏,坐在後座的薑苗苗不禁打了個寒顫。她緊縮一下身子,雙臂抱了一下立刻鬆散開,放鬆著肌肉,很快適應了這個清寒又憋悶的小小環境。高大喜不說一句話,隻是悶坐著,渾身上下尤其是那胳膊和腿上疙疙瘩瘩的肌肉繃得更緊了。他根本沒有感到涼意,心底像在往外噴著一簇簇火苗一樣直發熱。
吉普車駛出了場區,行人少了,車輛少了,車速快了,一上了友誼路,吉普車搖響的聲音也小多了。當年,水稻產區從光榮農場分割出來新建小江南農場,加寬修築的這條連結兩場的友誼路,已經由沙石路變成了白色路麵,路兩旁的小楊樹擋風林已成為兩排參天的屏障,聳立在路兩旁。樹梢在風的呼嘯中吱吱叫著,像是在唱著一支告別嚴冬的歌,那樣清脆,那樣豪邁。
薑苗苗打去年就察覺出丈夫對自己不滿意,常陰沉著臉抽煙生悶氣,其實她自己也在心裏對他不滿意,隻不過是不表現出來。應該說,從結婚那幾年起,直到生了小穎,或者說小穎讀書到高中,她對高大喜偶爾爆發的脾氣,隻是微笑著勸解,總是想法讓他歡心。他一回家,她是那樣殷勤地端飯、倒水,極盡了溫柔和體貼,來讓他高興。在她眼裏,高大喜永遠是受崇敬的上甘嶺戰鬥英雄,可愛的殘疾軍人加丈夫。為了溫存他,春夏秋她騎自行車來回通勤,有時晚上開會到很晚了,想起他工作勞累一天,孤零零一個人在家,還是盡量回來。後來,小穎漸漸大了,離家去讀研究生,不知為什麼,在高大喜一次脾氣大發作後,怎麼也溫存不起來了……隻有沉默,隻有難以向別人傾訴的滿滿一肚子話,有一次,偷偷地掉下了眼淚。
“大喜,”薑苗苗冷靜一下,納悶兒地問,“家裏出了什麼事兒?”
高大喜籲口氣:“回家再說。”其實,早晨小穎和他說的那些話,還是起了很大作用的。他也琢磨了,雖說懷疑薑苗苗和賈述生有親密關係的疑團,在心裏沒有散盡,但,單憑石大慶說的小道消息就衝薑苗苗發問指斥,後果是不好收拾的。那麼,單憑小穎那麼一說,疑團就散了,也不是。他下決心日後要密切注視和觀察。氣主要是從這裏來,卻不能從這裏發,加上剛才在會議室門口聽了一會兒二妮、連喜、席小二和王繼善他們的發言,這股氣兒和那股氣兒擰到一起了。他讓司機開車到這裏來,也是鬼使神差似的,現在竟有了滿肚子話,如果不是聽到那些發言,把薑苗苗急著找回來,還真不知道所說“有急事兒”是什麼呢。
薑苗苗緊貼車座的靠背,兩眼直盯著高大喜的腦頂,口氣裏略帶幾分埋怨:“大喜,要是沒有要緊的事兒,我就不該回去,賈場長,還有幾個副場長正在討論怎麼興辦家庭農場的事兒……”
“你們在會議室戧戧的那些我都聽到了!”高大喜沒好氣地說,“我看了,連喜那小子是兔子沒尾巴隨根兒,來了他爸爸方春年輕時和魏曉蘭合股那邪勁了,把國營農場碎屍八瓣,就等於禍害社會主義!”
薑苗苗往前一探身子:“你怎麼能這麼說呢……”那口氣裏帶有譴責的味道。
“我怎麼就不能這麼說!”高大喜莫說在司機麵前挨老婆這種腔調,就是沒人時,或者在小穎麵前,也沒受過。堂堂的上甘嶺戰鬥英雄,堂堂的大場長,堂堂的男子漢大丈夫,要是不發泄一下子簡直是極大的屈辱,口氣裏帶出了火藥味兒,“我不光這麼說,我還要出來擋,再不說,再不擋,老部長的心血,十萬複轉官兵的青春和血汗,不,是整整北大荒三代人的代價,就要毀之一旦啦!就要葬送在你們手裏啦!”
薑苗苗見司機直瞥高大喜,她能猜透高大喜的心思,盡量不傷他的自尊心,放緩了聲調,語氣柔和了下來:“大喜,中央都說話了,全國各行各業都在推行承包、租賃製,要是不這樣,幹部還坐鐵椅子,職工還吃大鍋飯……”
“行啦,行啦,”高大喜聽來,薑苗苗像在給他上政治課,尤其在司機麵前,他更受不了,一連串說出了一番自認為最趕勁、最能噎住薑苗苗的話,“反右鬥爭、文化大革命,還是毛主席說的呢!”他說到這兒,司機又瞧了他一眼,他心裏更有點兒吃不住勁了。反右鬥爭和文化大革命有問題,是黨中央說的,自己這麼說,這不是影射中央說的辦家庭農場的事情也不一定對嘛,連陳書記也沒這麼說,他態度明確不讚同,還要堅持“試點”,自己這麼說,那還得了,急忙補充:“我倒不是說中央說的不對,陳書記都說了,要是辦家庭農場也得試著來,也不能像連喜那小於說的那樣,再說,局裏會考慮怎麼落實中央的指示……局裏沒有精神,下麵就這麼胡整,這不是無政府主義是什麼?”他說到這兒,覺得有理有據,氣兒又衝到了賈述生身上:“賈述生就是好搞這一套,別以為建場初期他要搞水稻開發,後來證明對了,這回要大搞家庭農場就不一定對……”
薑苗苗不由自主地冒了一句,語調裏摻著一種慪氣的滋味兒:“行了行了,你們光榮農場不辦就不辦,試著辦就試著辦,別扯上賈場長!”
“怎麼?!”高大喜有點兒火了。激動裏有著濃濃的火藥味兒,“苗苗,告訴你,他賈述生願意大辦就大辦去,憑他那幾個人還挖不倒社會主義國營農場的牆角,不管怎麼咱們畢竟是合法夫妻!”
“高大喜!”薑苗苗也忍不住了,“怎麼還畢竟是合法夫妻呢?畢竟外邊還有別的意思嗎……”她平時都是叫大喜,眼前,在大喜前麵又加了個“高”字,開口就生冷不說,後麵跟出的話還摻有質問、譴責、委屈、難過等多種滋味,可以說,這是從來沒有過的。
高大喜猛拍一下車門把手,一扭頭,火氣還沒冒出來,司機急忙阻止:“高場長,你就少說幾句吧,有不同意見慢慢說嘛,我薑阿姨對你多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