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二十三日那天,當班工頭劉小七確乎是醉了酒。他頭有些發暈,身子有點發飄,走起路來跌跌撞撞,可腦仁兒還是挺清醒的。其實,他不願喝,是東原鎮的禿頭李二硬拉著他喝的。禿頭李二說:“怎麼,瞧不起我李老二?是沾了點官氣還是咋的?噢,進了官窯局,就瞧不起窮兄弟啦?”這是咋說的!劉小七是那號人麼?!就衝著這話,得喝!是毒藥也得喝!——更甭說還有一盤油光光的豬耳朵。

人嗬,真是他娘的賤貨,一沾酒全玩兒完!

劉小七原來想的挺好,隻坐一坐,抿上兩口完事。是的,隻要坐下了,酒杯端上了,酒氣兒沾了嘴唇,便足以證明他劉小七是瞧得起窮兄弟的,這還不行麼?

然而,劉小七不折不扣是個賤貨,連他自己都這麼認為。瘦屁股往硬板凳上一坐,酒盅兒一端,得,自己當不了自己的家了,啥事全忘到九霄雲外去了。三個“五魁手”,兩個“八大歲”便把兩錫壺酒哄進了小小的肚皮裏。血開始往臉上湧,胃開始往上翻,嘴唇兒不管用了,羅裏羅嗦盡胡說八道,一扯扯到半夜三更。滿世界亂吹,吹人家紀總爺,抬他劉小七自個兒。

還不住的喝茶。喝了便尿,尿完又喝。直到第三次對著禿頭李二的豬圈亂沘了一通之後,才恍然想起大洋井的事,匆忙告辭。

那夜,月色很好,又大又圓的月亮垂得很低,仿佛站在樹梢上似的。星鬥滿天,閃閃爍爍。劉小七暈暈乎乎從東原鎮走了出來,深一腳淺一腳地往五裏外的大洋井工地趕。總辦紀老爺一個月前到鎮江點驗機器去了,臨走時留下了話,要劉小七日夜趕工,務必要在機器到來之前把大井坐到底,並再三交待,要劉小七小心謹慎,以免意外,末了,還給了劉小七一條五響毛瑟快槍,十幾粒子彈。

劉小七到東原鎮喝酒時沒帶快槍,他壓根兒沒想到那夜會出點什麼事!打夜工的幾十個窯伕在工地上幹活,幾裏外就看見了工地上的兩堆大火,一切都很正常。

一路上,他哼著小曲兒,手裏抓著一根掉光了葉兒的細柳枝,時不時地在路旁的樹幹上、石頭上抽打著。

“爺本是臥龍崗草莽百姓,

隻為那……”

快到工地時,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劉小七一個踉蹌,差點兒栽到了路旁的排水溝裏,爬起來定睛一看,滿是岩粉、泥漿的黃土路上睡著一個人。

劉小七火了,操起柳枝對那人左右開弓就是兩下,邊打邊罵:“奶奶個熊,醉成這個樣,成他娘的什麼體統!總辦紀老爺知道你當班喝酒,得把你的嘴割下來當屄操!媽個巴子的!”

那人根本不動彈。

劉小七有了點疑惑,極力睜大朦朧的醉眼,屈起膝,彎下腰,借著大好的月光一看,酒嚇醒了一半。那人死了!兜頭被人劈了一刀,白糊糊的腦漿和鮮紅的血攪和在一起,糊住了大半個麵孔。劉小七根本就認不出這是誰了,他隻是從死者的裝束上判斷出:這人是工地上的窯伕。

大事不好!

劉小七拔腿想溜。轉念一想,又覺不妥:究竟是怎麼回事,還沒搞清楚,怎麼好臨陣逃脫呢?總辦老爺把工地交給他,是要他負起責任的。設若他這會兒拔腿顛了,回來可如何向總辦老爺交待?你總不好說到東原鎮喝酒去了吧?!

得到前麵看看!

劉小七丟了柳枝,抓起兩個拳頭大小的石塊,抖抖嗬嗬地向前摸。他不敢走正道,而從火光照不到的矸子堆的背後慢慢爬了上去。到矸子堆頂上一看,“我的媽呀!”劉小七差一點兒沒屙一褲子。

偌大的工地上憑空飛來了十幾匹高頭大馬,馬上的人手持大刀,追殺著一個個暴露在火光下的窯伕。滿是矸石、岩粉的土地上胡亂倒臥著好幾具窯伕的屍體。一個脖子上有一條刀痕的大漢,站在場地中間的火堆旁勒馬大叫:

“有耳朵的都聽著!大爺是吳大龍,識相的通通給我從這兒立即滾蛋!這座窯大爺要了!”

吳大龍?!

劉小七一聽這人的名字,膽差點兒嚇破了。劉小七明白:這吳大龍端的厲害,黨羽極眾,四處搶劫,燒殺奸淫,無惡不作。光緒十一年底,吳大龍在魯南劉王集打劫民舍,官兵聞訊而至,將其包圍,快槍擊中了他的右臂,竟還讓他跑掉了!

劉小七細細打量,認定其人必是吳大龍無疑,緝拿吳賊的官家告示上有畫像,該賊左側脖子上有一條刀痕,這人左側脖子上也有一道刀痕,不是他是誰呢?

這便有了交待。總辦老爺問起此事,他也好回答了。吳大龍要這眼窯,不給行麼?!萬歲爺都拿吳大龍無法,他劉小七又算哪一門子的聖人蛋!

行,得顛了。

四下一瞅,卻走不了了。吳大龍帶來的匪徒不下十餘個,個個腿襠下夾著快馬,稍一動作,便有可能被他們發現,而一經發現,小命便不再屬於自己了。

急中生智,劉小七拉過摔在矸子堆上的一隻破筐,團起身子鑽進了大筐裏,隻把兩隻眼睛緊貼著大筐的破豁口向下麵瞅。

工地上的窯伕死的死,傷的傷,逃的逃,幾乎沒進行什麼有效的反抗,轉眼間,大都不見了蹤影。匪徒們大都下了馬,先在住人的幹打壘的窩棚裏搜尋了一番,搶了些錢財,而後用大刀劈開了火藥窩子的厚木門,把一罐罐火藥搬了出來,裝了滿滿兩大筐。

他們把火藥搬到了黑乎乎的井口旁。

他們要幹什麼?

劉小七困惑不解。

四、五個漢子開始費力地攪動那提升井筒大筐的木軲轆,木軲轆吱吱啞啞的轉動聲,在靜夜裏顯得特別刺耳,仿佛鬼叫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