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印象(1 / 1)

金宇澄

想起祥夫,遠方映出他圓鏡片後膽怯的雙眼;在杏樹或者胡麻開花的季節,他可能去了鄉下;書案前的水盂已經幹涸,去歲插入瓶中的白樹枝也已蒙上灰塵;我和他坐在風陵渡口的小攤旁邊吃飯、吃茴香餅和一隻雞蛋,在風中,黃河稠厚的水波看不出一點白浪,唯有寒森森的曉夢在徘徊。在瞬息間,我們似乎像是迷失了方向,在廣闊的藍天下麵,相互尷尬地看著;河岸在他身後平展展伸向遠方,聽到船楫的聲音,我們知道,將離開陝西進入晉地了。

也許,上述的算是有關他的心境或他寫照吧。

某年,太原組稿,我和他住入山西文學院的招待所,這是以前閻錫山四姨太的宅邸,破舊、幽暗、很潮濕,四璧似乎還遊蕩著當年的唱辭和脂粉的魂魄。我們去走廊散步,看腳下破裂的大青磚地,這時他抬頭自語雲,簷下的花板刻工相當不錯,今晚去弄下一塊來,很好看的……竊取的欲念在空寂的院落裏滾動,穿過了那些破舊雕飾的孔洞遠去了。舊昔的好時光油漆剝落,留下新生的一層層的塵埃,唯存的那軀殼,是好看的嗎?

當日的夜晚,我們隻是在一文物鋪子閑逛,然後買了個漆雕小盒。從刻紋裏,可見盒蓋由紅黑兩種漆覆蓋住,然後刻出一些柔婉的花朵。新器無舊時韻味,亦無存舊時幻想,從心靈的寧靜上看,是妥當的。

胡麻花再次開放了,藍色的天,藍色的小花朵,泥土幹燥,如同沙漠。在一係列農家小說及部分隨筆中,王祥夫喚醒了自己健康的美感,猶如他穿過舊式廳堂和他的古董,來到名為“十三邊”的長城腳下(如小說《玉山河》)。人的溫情傾注入小小村莊,理解那裏的爭吵和土房內的夢想,將簡樸的空間和生存方式蒙上一層暖色,農人的價值標準和人際關係被勾上完滿的句號,使人著迷。他情感中的陰影幾乎被微笑驅散了,然而他的那種積壓在溫情背後的寒風,仍時時泄漏,這種文學特征既是他潛在的心境,也已是他寫作的一種準則。

我們將從另外一批中長篇作品(《非夢》《亂世蝴蝶》等)中,在男男女女陰柔的舊式生活中發現這種準則,生活方式的繁文縟節以及道具的精雕細刻,可以認準他是一位嚴謹的舞台總監或專賣店老板,他細心給那些遺老遺少和女眷們更換衣裳,添上煙泡,裝點絳唇,欲望及仇恨如珠胎暗結,緊緊捆裹在腹部,不讓旁人所知曉。對於舊人,舊物,舊情的緬懷與追思,對舊時人文風範的展開與發揚,他是處心積慮,不遺餘力的。

他恐懼一種蒼白的自然現象,怕雷聲及閃電、蛇、死去的貓臉、剪下的別人的指甲。實際上他對舊時人事的癖好心生疑竇,對舊物或他人之物充滿恐懼,包括他收藏的銅鏡;每當黃昏或一個獨居的深夜,銅鏡便放出千年以前的寒光,如果近前去審視,他的“瑞獸葡萄鏡”也許留下了古人屍衣的織紋與綠色鏽斑。他告訴我說,他有些害怕。而在白天,時空重又恢複到現代的溫暖陽光下了,一切都潮水般消失和遠去,這使他深為苦惱。我建議說,請他去改存一些古時陶罐,這些壇壇罐罐可能會消解他對古人鏡前梳妝的迷戀,他急切地擺著手——那些罐子當年放在棺內存水,古時以為死人會口渴——這也很可怕。

人物的解脫,被淩辱,被壓抑,都是淡淡地遮擋著,似乎他是一個表演皮影戲的老手,我深信那是他經受不住恐懼的誘惑,知道自己有潛在的神經衰弱的體質所致。這種矛盾著的距離、美麗朦朧,他扯動很多細長的線,口中念念有詞,人物便行使催眠術最終將觀眾引入歧途。想起此君,也會記起他床邊零亂的書籍。他怕在一塵不染的場所做客,朋友趙命可(現已去廣州)在西安時的屋中唯有一床墊,一矮桌,滿地是書,這使得王祥夫立即脫鞋盤腿,坐定四顧,他喜歡這種生活方式。可能他會在寫作的同時,去做書籍裝幀的事情——他自己的床頭擺起一排日本文庫的封麵,改日再換零散的線裝讀本……猶如主婦經常更換床頭枕巾,他不矯情,隻是喜歡書籍的封麵,天天可以看到它們。

現在已是雁北下雪的季節,我看到了他與妻子站在雪中的留影,他穿著西式衣服,戴圓圓的眼鏡。他祖上是旗人,如果他著旗裝,挽一個他小說裏的女一號,他的那種微笑也許將帶著點男人的羞澀。他對北方的火炕十分迷戀,在大雪紛飛之時,在除夕之夜,他在電話裏告訴我說,如果能有一套平房,他會去買來一些磚,等春天時,請我這位上海的老兄給他盤一鋪炕,還有火牆。

北方生活,也許是我這個當年北大荒下鄉知青的某種情結,而對他來說,無論是歡樂或恐懼,都已凝作當空的那輪冷月:這是一種無聲的心緒的寫照了。我們曾在《望長城》這套紀錄片中看到了十三邊那個小村莊,那裏沒有電,除了油燈,便是寒空中的月亮,那是靜而無聲的。

含蓄、寧靜、優美,凝聚著冷冷的力,那就是王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