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而言,隻要說到梅花,樣樣都是好的。比如玩撲克,摸到黑梅花也覺著好,還有一本書,是早些年地下流行性質的,許多人都還會記著,書名便叫《梅花黨》,這本書的內容都已經忘記了,好像是脫不掉凶狠的殘殺和陰冷的暗算,但書名卻有幾分雅——《梅花黨》。所以即使書裏的內容都忘掉了,書名卻還木刻樣記在腦子裏。這都是因為喜歡梅花。梅花因為有幾分像杏花,所以不少外國人還把梅花叫作“東方杏花”,這是一件令人生氣的事,杏花怎麼可能與梅花相比?

說到喜歡梅花,其實先是從詩歌開始,有兩首古詩寫梅花最好。一首是拗相公王安石的五絕:“牆角數枝梅,淩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這首詩我真是喜歡。令我激賞的是拗相公與我有同好,都喜歡白梅。紅梅是熱鬧,給眼睛以刺激,白梅是高潔,不著一點點顏色,天地間種種肮髒它一點點都不染!還有一首,據說是袁中郎的,也在那裏詠梅,句式奇怪而好到十分,像是童謠,卻是七言:“一片兩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八片九片十來片,飛入梅花都不見!”算算術一樣把詩一路用數字寫來,最後一句意境好到天上。寫的原來竟也是白梅,這首詩裏的雪飛得很緊,如果鬆鬆落落有一片沒一片地飄落倒不好了。很急很密的雪飛入那令我心生歡喜的白梅,這是多麼好的意境!這就是詩,純粹的詩,不能畫成畫,想必最好的畫師亦畫不來,如果拍片子,也沒那韻味。好詩就是這樣,那意境隻能用一個一個漢字牽牽固定在紙上,隻有在紙上才好,看不到,卻要你想象,這就是文字的魅人之處,無法替代處。還有就是陸放翁,他的多少好詩我都要放在一邊,早上起來在南窗下習字,常常一動筆就寫他那首《卜算子·詠梅》,說到習字,不是帖子和修養讓我收斂且沉靜,隻是放翁的這首詞讓我一點點不敢張揚。嚐見有人用草書飛揚跋扈地寫這首著名的詞作,心上便有些難過,那飛揚的草書隻好去寫嶽飛的《滿江紅》。陸放翁的梅花開在黃昏時分的驛站外,那橋既然已經斷掉,而且又無人去修,其寂寞可以想見,這首詞是靜,是孤獨地徘徊,是極慢的拍子,一拍、一拍、一拍、一拍,和草書有什麼關係?

北方沒有梅,這就讓人覺著北方真是不像話!好事怎麼非得都讓南方占盡?比如竹子,在北方亦很少見。但竹子還可以在北京和北方其他的一些地方讓人看到,一律瘦瘦弱弱,而梅花卻隻在南方。北方如果有梅,也隻在盆裏,開起來清香亦不會少,但卻沒那真趣。南京梅花山上的梅簡直是在那裏布陣,布得起陣才會有大氣勢,有氣勢才會好看。梅花山上的梅,夜夜都要經受那苦寒,花在苦寒之中一點點做起,香亦在苦寒中一點點做起,才會給人帶來喜悅。這喜悅又常常是讓人有一點點擔憂在裏邊,擔憂夜裏是不是會突然天降大雪,雖然梅花禁得起雪,雖然雪會襯托梅花的風致。這“擔心”二字便是深愛。中國人對梅花普遍都有那麼一點點刻骨銘心。古人品花,梅總是第一品,這實實在在是人間公道!人人都知道冬天必定會過去,沒見過曆史上有留在那裏不肯走開的冬天。但冬天尚未離開春天還沒到來的時候,就在這個時間的小小夾縫裏,唯有梅花衝風冒雪地開了,花朵是小的,誰聽過碗大的梅花?梅花應該小,瘦瘦小小才見風致。常見畫家畫大幅紅梅,千朵萬朵擁擠在一起像是著了火,是不得梅花之真趣!梅花盛開有盛開的好,而且讓人知道好的事物總是短暫的,是須臾間的事,就是要你傷感乃至惆悵。蘇東坡的那首詩:“夜深隻恐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明明知道是在寫海棠,而我偏偏認為那高燭是應該照給梅花的,這樣好的詩句,蘇東坡怎麼會寫給海棠?詩人居然也會偏心!我總是認為,一切好的詩句都是要給梅花的。紅梅、粉梅、綠梅、白梅。從顏色上分,南京梅花山上好像隻有這四種。中國人幹什麼事情都喜歡排座次,去廁所也是領導雄赳赳在先。《水滸》中一百單八個英雄居然個個都排到,一排一排前前後後地坐,就是不肯大家都坐一排或混坐,混坐其實最平等,我喜歡到大澡堂洗澡便如此,大家歡歡喜喜赤誠相見,管他誰長誰短!再說到梅花,你就無法排座次,紅、白、粉、綠我認為都好,各有各的風韻。梅花是,全開的時候好,半開的時候也好,各有各的好。梅花開的時候,小小的花苞從米粒慢慢大到黃豆大,要經過多少風風雨雨,梅花也知道不莽撞才好,花開的時候先要讓花蕊吐出來試探一下,古人畫梅,嚐見花骨朵上點一蕊。風寒中的梅便是這樣,先探出蕊來,這就和其他花不一樣,然後才一點一點開起來,一旦開起來便不再猶豫,直至大放。誰見過開到一半又羞答答合攏的梅花?還有,許多事情都是有襯托才好,梅花卻偏不要襯托,葉子是後來的事,把花開完了再說,所以梅花真是可愛。桃花卻要手拉了綠葉一起登場,紅紅綠綠固然熱鬧,卻不能像梅花那樣讓人感動。還有什麼花敢於衝雪綻放?還有什麼花能在風寒中抖擻它的那一縷刻骨的清香?這清香便是最好的宣言,隻有在料峭的風寒裏你才會讀出梅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