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貴衣(1 / 1)

舊戲裏的窮叫花子,比如那個負心的“莫稽”,落魄的時候,兩手捂著胸口,哆哆嗦嗦地上場,連聲喊叫“苦哇”,不是金玉奴的那一碗灰乎乎的豆汁,幾乎就會沒了命。他身上穿的那件打了不少補丁的“行頭”在戲班裏就叫“富貴衣”,那衣服其實並不破,而且實在是很好看,左一塊右一塊的各色補丁打在上邊,黃色、粉色、藍色、月白色,或是三角形,或是菱形,或是圓形,或是一個葫蘆形,實在是讓不怎麼窮的人也很想穿它一穿。藝術就是藝術,哪怕是補丁也要打得好看。在生活中,平民百姓給衣服打補丁也講究,一是要配色,二是也要想想該怎麼打才好看,說到打補丁,最講究的應該是西北的那些老皮匠,給皮襖打補丁,往往是個雲字頭,再來一個,又是一個雲字頭,好看得很,即使是不好看也受看。各種的裁縫裏邊,我以為最數皮匠辛苦而又最數他們手巧,皮子的味道本是騷烘烘的。人們過去常說的“騷韃子”,可能與他們常年的穿皮衣分不開。過去家裏專門有一個杭州“阿寶皮行”的紅漆皮箱放皮衣,那皮箱的味道就不怎麼好聞,一打開,滿屋子的怪味。但這個皮箱裏長年放的是幾件小狐皮坎肩,狐皮手筒子。父親的皮襖根本不往這個箱子裏放,父親的那件老羊皮襖很重,身體羸弱的人穿它是受罪,壓得慌。過去說的“寶馬輕裘”是貴族們的事,輕而暖的皮子有狐皮和猞猁皮,還有小羔皮和別的什麼皮,小羔皮隻好給坐在家裏沒事幹的老太太們穿。而最重的皮襖要數犛牛皮皮襖,毛穗子真長,半大的皮衣,我用手拎它都覺得有些吃力。這樣的皮襖,我想穿著它在數九天的雪地裏待一晚上大致不會給凍死。一件皮衣,從正麵看是一順的毛,從背後看卻往往是無數塊皮子拚接的,這是過去的皮匠手藝。現在的好皮匠不多了,用手拎起現在的皮活兒一抖擻,很難看不出拚接,說到皮衣,再好的皮子也難免要打一兩個補丁,因為熟皮子的時候要先把上邊的油給一點一點刮下來,刮不好就會把皮子刮一兩個小窟窿。

現在補丁衣服的人不多了,我的朋友詩人雁陣,有一次把補丁褲子穿出來見我,我一看就從心裏高興並且喜歡,他把牛仔褲屁股後邊的兩個口袋拆下來補在膝蓋那地方,不但不難看好像還挺新潮。現在敢於穿補丁衣服的人不多見,在街上走老半天也許都看不到一個。而衣服的好處正在於越穿到後來越好穿,尤其是純棉的那種,我的襯衣往往是袖口和領口先壞,總不能這地方一壞就把整件襯衣就扔掉,也隻好打了補丁再穿,和朋友見麵,在家裏沒事坐著看書寫字,穿打過補丁的衣服很舒服,也沒人會對此提什麼意見。我現在很懷念那種活領兒的襯衣,一件襯衣有兩三個可以替換的領子,這種衣服可以穿很久。內子給我買衣服,如果是襯衣,總是同樣的一次買兩三件,先把一件穿壞,下一件穿壞要補的時候就有了可以找補的衣料,補的時候她會這麼比比,那麼比比,會把補丁和要補的地方拚接得天衣無縫。每到這種時候我就總覺得自己又生活在溫馨的舊日子裏,因為現在的家庭生活場景中很難再看到女主人在那裏給衣服打補丁或補襪子,其實這場景真是很溫馨很好看,有火爐,有貓,有從窗外射進來的太陽,火爐這邊坐著男主人公,在讀他的書,火爐那邊坐著女主人,在織補衣物。貓在一邊打著呼嚕。巴爾紮克寫過這種場景,《簡·愛》裏邊像是也有這種場景。過去的貴婦人,都要會做針黹,不是隻會去跳華爾茲。而現在好像很少有人給衣服打補丁。文學作品中也很少有作家再寫到這種場麵。《紅樓夢》中的晴雯給寶玉扶病補孔雀裘其實也是在打補丁。好的小說往往好在家常好看,現在的好小說真是很少,家常好看的小說更少。

我現在於散步的時候喜歡看路來路往的人,但就是很少能看到穿補丁衣服的人。我常想,那些舊衣服都去了什麼地方?總不能稍有破舊就扔掉?現在為什麼沒人穿打過補丁的衣服?但說實在的,我也沒勇氣穿一件打了補丁的衣服在街上轉來轉去。要是搞行為藝術還可以,找件老大的黑布衣服穿在身上,上邊多打幾個各種顏色的補丁,在街上走來走去,後邊再跟幾個記者,見人把話筒伸過去問,您知道不知道?他穿的衣服叫什麼衣?或者,您談一談,您幸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