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聽斯美塔那的狂想曲《我的祖國》,被深深打動。那幾日,我浸潤其中,感到斯美塔那是多麼愛自己的祖國。我們被這首曲子打動的原因是被這種愛打動。後來曾與朋友奚言:我也愛斯美塔那的祖國。
曲子開始,是令人凝咽的悲壯,東歐人的情感渲泄從來不是空穴來風,常與憂患相牽。同憂患相伴左右的浪漫主義元素比人們想像得更多,歡樂俯仰俱是。在斯美塔那筆下,歡樂不是悲壯的刻意對照之物,事實上兩者從來沒有分開過。樂曲中,仿佛夏日的陽光用撫愛的手指迅速摸過山坡上野花的麵龐,在教堂的鍾聲裏,鄉村舞蹈像河水一樣沒有止息。而黑雲驟降,田野裏列出一排排凝重的臉膛,戰爭和壓迫都不能止息藏在人心深處的快樂的需要。被魯迅稱為“弱小民族”的東歐人,自古以來災難頻仍。但樂曲裏麵,大塊的黑色不斷被刺眼的明亮所紮透。斯美塔那的祖國多麼美好。最讓人神往的是作者製訂的標題:我的祖國!這是孩子的口氣,如同自豪地向別人誇耀自己的母親。
東歐人摯誠的愛國情感,是世上最可尊敬的人文現象之一。這種情感使他們的詩文藝術居於一流地位。或者可以反過來講,充分發達的藝術開啟了他們民族的美好的心智。幹脆說,愛國即是愛自己獨有的文化。如果此說成立,文藝的落後與獨有文化的匱乏,對民族與國家無異於凶兆。擇近處說,在雪域生活的藏人,倘無獨特的宗教文化,恐怕早已消亡了。
我所說的愛上了斯美塔那的祖國,當然是笑談。一個人有可能愛上了別人的老婆,但決不至於愛上別人的母親。捷克這個小國值得讓人遠遠地脫帽致敬,伏爾塔瓦河養育了卡夫卡、哈謝克、塞弗爾特、馬勒、昆德拉、德沃夏克,當然還有斯美塔那。在斯美塔那與德沃夏克的作品中,可以感受到在蘋果樹葉子上跳舞的太陽的光斑、奶牛的叫聲與迷迭香的氣味。東歐人愛國情感的純度,像兒童的愛一樣無可懷疑。肖邦的身上帶著波蘭泥土流浪天涯;瑪麗·居裏把辛苦發現的兩種元素分別以祖國的名字命名:PO與RA,中文奇怪地譯為釙與鐳。將自己的愛國之情詩意地表達出來,也是他們的特點。東歐人似乎很少成群結隊去異邦謀飯。離開了喀爾巴阡山脈的季風、波爾卡和霍拉舞,這些摯誠的人們將會活下去。因此,我沉迷於斯美塔那帶有穀穗芳香的樂曲,但深知自己心中並沒有捷克人靈魂深處的東西。在他們那裏,愛國正是愛自己的主要表現形式之一。外來的奧匈帝國的鐵蹄與本土的專製主義的統治,都不能降服這些表麵上單純散漫,內心卻非常堅硬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