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孩子在院裏跪了一個時辰,跪著跪著平安哭起來了。這時鋼蛋說:“是我吃了。叫他們站起來吧,是我偷吃了。”
二姐氣壞了,說:“你咋這麼饞呢?就你大,就你不懂事。你不知這點心是串親戚用的?在你老姥姥那兒,無論多金貴的東西,放一年,放十年,擱在眼皮底下我都不動,咋脫生個你?!打嘴!”
鋼蛋就打自己的嘴。打了十下,把臉都打腫了。
二姐問:“記住了沒有?”
鋼蛋噙著淚說:“記住了。”
三年後,鋼蛋當兵去了。臨走那天,二姐知道鋼蛋好吃點心,就背著鐵蛋和平安把放點心的竹籃取下來讓他吃。鋼蛋沒吃。鋼蛋說,點心留著串親戚用吧。鋼蛋還說,等當兵回來,上北京捎幾包好點心。那好點心不串親戚,自家吃,讓家裏人好好嚐嚐……
就在鋼蛋參軍的第二年,縣民政局的人突然到鄉下來了。縣民政局的人提了五匣點心來到了二姐家,一進門就很客氣地說:
“老嫂子,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很早就想來看看你們,一直沒空來……有照顧不到的地方,您多批評吧。”
那會兒二姐才四十來歲,還不算老,可在公家人眼裏已是很老很老了。二姐正在院裏拾掇玉米呢,玉米剛從地裏拉回來,就趕著剝,好掛起來曬,怕捂了。二姐看見公家人提著禮物來了,就慌慌地讓他們上屋裏坐。待民政局的人坐了,二姐一邊剝著玉米,一邊聽他們說客氣話。民政局的老馬說:“老嫂子,王鋼蛋同誌在部隊表現很好,一直積極要求進步,還立了功呢……”
二姐就說:“別叫他回來,俺也不去攪擾他,叫他好好進步吧。”
老馬說:“王鋼蛋同誌入伍第一年就當上了班長,一直是吃苦在前……”
二姐說:“不缺,家裏啥也不缺,叫他別操心家裏。咱莊戶人沒別的,有力,叫他別惜乎力。”
老馬說:“王鋼蛋同誌一心為國,從不計較個人得失……”
二姐說:“可不,玉米還濕著呢,曬幹了好交秋糧。這是玉米種,得單打單曬,金貴著呢。”
老馬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就沒話找話說:“老嫂子,今年、今年收成不賴吧?”
二姐手剝著玉米,眼一灑就落在點心匣上了。她說:“來就來了,還花那錢幹啥。咋能讓公家花錢哪……到底是城裏點心,那匣多好!”
眾人就看那點心匣子,看了,默然。片刻,老馬從提包裏拿出一套新軍裝,緩緩地說:“王鋼蛋同誌……”
二姐說:“這孩子,還叫人捎回來一套衣裳。不叫他掛家,他還掛家。真不主貴!恁拿去穿吧……”
老馬愣住了,民政局的人也都愣住了,不知往下該怎麼說才好,就默默地抽煙。抽了一會兒,老馬囁嚅道:“老嫂子,組織上……”
二姐說:“不怕恁笑話,俺缺人手,日子也緊巴一點兒,日子緊巴主要是想省錢蓋房子。這會兒鄉下說媳婦得先有房子。俺想趁他在隊伍上的時候給他說房媳婦,在隊伍上媳婦好說一點兒。這會兒先別給他說,等蓋了房子再說。今年雨水大,煙沒長好,鄉下全靠這一季煙哩,要不就蓋了……”
民政局的人不吭了,都望著二姐剝玉米的手,默默地盯著看。看了,就覺得不像人的手……爾後又看自己的手,看了,就再沒說什麼。
後來民政局的人在地裏找到了姐夫。姐夫在地裏拉玉米呢,車裝好了,就遇上了民政局的人。姐夫說:“來了?”
民政局的人勾著頭說:“來了。”
往下就站著,默默地站著……姐夫就蹲在車杆下哭起來了,手捂著臉哭。
姐夫把那車玉米從地裏拉回來天已黑透了。二姐幫他卸車,二姐說:“咋恁晚?天都黑透了。”
姐夫沒吭聲。他揉了揉眼,沒吭聲。
二姐又說:“縣上的人來了,說鋼蛋進步了,還拿了五匣點心……”
那晚,二姐吃得很多,姐夫吃得很少。二姐看看饃筐說:“累了?累了就早歇吧。”
姐夫就早歇了。二姐一個人坐下來剝玉米,一直剝到半夜。
半夜的時候,油燈忽悠了兩下,滅了。二姐忽然就站了起來,站起就往外走。她怔怔地走出家門,走出院子,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夜很淡,大地灰蒙蒙的,月光像水一樣瀉在樹上,撒一地斑斑駁駁的小白錢兒,二姐的腳跳跳地踩著小白錢兒走,走得很邪。
等姐夫從家裏追出來的時候,就見二姐獨自站在寂寂的曠野裏,像瘋了似地大聲喊:
“鋼蛋——!”
“鋼蛋——!”
“鋼蛋——!”
喊了,她又順原路慢慢走回來。路上,依舊是踩著斑斑駁駁的小白錢兒走,跳跳的。回到家,又原樣坐下來剝玉米,一直剝到天明……
次日,二姐好好的,一切如常,像是並不記得昨晚的事兒。她看見民政局拿來的點心匣子油了,就趕忙拿到集會上去賣。開初她打算一匣要一塊錢,可在集會上蹲了半響沒人要。後來有人看了看匣子說:“油了,九毛吧?”二姐說:“新封新匣,你看看?”人家不看,搖搖頭去了。又有人看了看,說:“八毛吧?”二姐說:“新封新匣呀?”人家比了個手勢,說:“油了,你看油了。八毛吧?”二姐說:“你隨意給。城裏的點心,你隨意給吧。”人家就掏了四塊錢,提走了那五匣點心。
就在二姐賣點心的時候,姐夫被民政局的車接走了。
這時,村裏人才知道鋼蛋在邊境上犧牲了。鋼蛋虛歲十九,頭年三月去當的兵,走時高高興興的。他才去了一年零六個月,就被越南人打死了。越南人用中國製造的衝鋒槍射出了一顆美國子彈,鋼蛋就犧牲了。
村人都說二姐沒福,鋼蛋剛能接住力就走了,走了就不再回來了。
這事兒一直是瞞著二姐的。去集會上賣點心的時候,二姐見了人還說:“俺鋼蛋進步了……”
卻不料,年底的時候,那五匣賣了的點心竟又轉回來了。二姐不記得是哪家親戚送的,姐夫也記不得了。可二姐認得那匣,那匣上油了一塊……
過罷年,二姐又提著那五匣點心到集會上去賣。她從早晨蹲到中午,竟沒一個人問價。於是二姐又把點心提回來,掛在了房梁上……
後來姐夫進城來說了這事兒,說得母親流了滿臉淚。母親說:“不能說,別給她說。這事兒太邪了,叫她進城來住幾天吧。”
姐夫說:“忙呢。”母親說:“忙啥,叫她來。”
姐夫回去說了,可二姐沒有來。
八
是呀,我怎會忘了那台織機呢?忘不了的,忘不了。
那年冬天,我到鄉下去看了二姐。
我是在坯場裏找到二姐的。家裏沒人,我就順著村路轉悠。遠遠,就看見坯場裏豎著一排一排的坯架,在坯架中間的空地上,有一個晃晃的人影在動。我不知道那是誰,也看不清那人的麵目。待走近些,我看見那人正彎腰蹲在一大堆和好的稀泥前摔坯呢。那人的一張臉全被亂發遮住了,身上斑斑點點的全是泥巴,兩條細腿杆兒一樣戳在地上,朝天撅著一個土塵塵的屁股。腰像彈簧一樣就那麼一彎一直地很機械地動著。直到走到跟前,我才認清,那的確是二姐。隻見二姐被汗淹了,被黃塵淹了,也被那機械的勞作淹了,乍一看簡直像一個黃色的幽靈!在那一刹那,隻覺得眼前的天是黃的,地是黃的,風是黃的,樹是黃的,一架一架的土坯更是黃的,一個黃蕩蕩的世界在旋轉!在這個黃蕩蕩的世界裏沒有人,也沒有聲音,隻有土坯。土坯是活的幽靈,一架一架的土坯都在無聲地動……
我不得不問自己,這是女人嗎?這是鄉村裏的女人嗎?沒有人回答。
我默默地彎下腰去,抓住二姐手裏的坯鬥。二姐詫異地抬起頭來,乏乏地笑了。二姐本想起身,卻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徐徐地吐了一口氣,緩聲說:“兄弟來了,上家吧。”
我看著疲憊不堪的二姐,比劃著手勢用眼睛跟她說話。我問:姐夫呢?她說:“我打發他去煤窯上做合同工去了。農閑的時候,我一人在家就行了。”我說:歇歇吧,你該歇會兒了。她說:“不累。力是奴才,不使不出來。”我又問:打了這多了,還不夠麼?她說:“一萬了,還差得多呢。”說著,她望了望天,“天還早呢。要不,你坐一會兒,等我把這堆泥挖完,咱就回去。”我搶過坯鬥要打,二姐拽住坯鬥說:“你不會,兄弟,你不會。走了這遠的路,你還是歇歇吧。”我拗不過二姐,就鬆了手,站在那兒看二姐打坯。
二姐的勞作十分藝術。她蹲在那兒,兩隻手像切刀似的在泥堆上挖下兩蛋泥,“唰、唰”兩下摔進坯鬥裏,爾後順勢用力一抹,坯鬥裏的泥就抹平了,動作是那樣的快捷準確。然後二姐的腰像彈簧似的弓起來,扭身兒走上兩步,那坯鬥“咚”一下就扣在地上了,扣出來的土坯光滑平展,四角四棱的。倏爾,我在土坯上看到了二姐的指紋,那“鬥”那“簸箕”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麵,泛著甜甜的腥味……在那腥味的刺激下,整個坯場都活起來了。那溫馨和甜蜜從一排一排的坯架上溢出來,漾著很濃很濃的家的氣息;而那機械的打坯動作一下子就變得很生動,很天然,像詩一樣的活鮮鮮地從坯鬥上流了出來,惹人激動!
在回家的路上,二姐告訴我,房子已經蓋了兩所了,村頭一所,村尾一所;這要蓋的是第三所,蓋在老宅院裏,到時候,那老屋就扒了。二姐說,鄉下沒房子娶不來媳婦。這三所房子,三個兒子一人一所,娶三房媳婦,到那時候老東西就沒地方住了,隻有睡草屋了……二姐說著說著笑了,臉上綻開的皺紋歡暢地舒展開去,臉就很生動地亮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二姐特意給我烙了油饃,煎了雞蛋。可她吃的還是黑麵餅餅,餅裏卷著兩棵小蔥,吃得很香甜。她說:“我愛吃餅子。”可我看出來,二姐家的飯仍是分了三種的(她把姥姥家的傳統帶回來了),我吃的是油饃(油饃是鄉下人待客的飯食);孩子們吃的是白麵烙饃;隻有二姐一人吃黑麵餅子。她一生都吃著黑麵餅子。
我抬起頭來,一下子就看見了掛在房梁上的點心匣子,空空的點心匣子。竹籃還在呢,點心匣子還在呢,鋼蛋卻不在了……我不敢往下想,趕忙低頭吃飯。
吃過晚飯,就見二姐走馬燈似的屋裏屋外忙著,涮鍋唰碗、喂豬喂雞……待一樣一樣都忙完了,天已黑透了。這時,二姐連口氣都沒喘,就又掌上燈,一盞小小的油燈,在那架老式的織布機前坐下,“咣當咣當”地織起布來。她織的是一種花格子土布,織好就在鄉下賣。
我坐在二姐鋪好的床鋪上,靜靜地看二姐織布。二姐背對我坐著,我隻能望見映在牆上的一個巨大的黑影兒,黑影兒裏跑著一個梭子,那梭子像魚一樣來回遊著,“哐”一下東,“哐”一下西;“哐”一下東,“哐”一下西,一下一下扯著我綿綿的思緒……
我知道這架老式織布機是姥姥的遺物。姥姥死後,二姐就把它拉來了。它已是很古老了。聽說姥姥的姥姥在上麵坐過,姥姥的母親在上麵坐過,姥姥又在上麵坐過……現在是二姐坐在上麵,繼續彈那“哐、眶”的聲響。那聲響很單調也很陳舊,細聽去還有啞啞的“吱吜”聲伴著,就像一個渾身疼痛的老人在呻吟。
慢慢,就覺得有什麼流過來了,緩緩地流過來,把那“哐”聲像穿珠兒一樣地連綴在一起,就有了聖歌般的肅穆。那音韻啞啞的,仿佛老人一邊在唱搖籃曲,一邊輕輕搖拍著嬰兒。那和諧從一下一下的節拍中溢出來了,歡歡地、溫柔地跳動著……
有時候,那“哐”聲突然住了,很久很久地住了。這時夜就變得異常的靜,沉悶一下子落下來,重又砸在焦慮的心上,叫人躁。就見二姐這裏動動,那裏動動,“哐”聲又接著響起來了。
夜深了,那織機還在“哐、哐”地響著。我閉上眼睛,試圖在那陳舊的“哐”聲中尋出一點什麼來。有一刻,我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我看見姥姥坐在上麵,我看見姥姥的母親坐在上麵,我看見姥姥的姥姥坐在上麵……爾後一切都向後退去,退向久遠。我覺得快了,就要捕捉到什麼了,那神秘的切望已久的東西就要出現了。於是,我一下子激動起來,集中全部的心智去諦聽。可細細聽,卻又什麼也沒有捕捉到,仿佛一切都在瞬間消失了。隻有循環往複的“哐”聲,單調乏味的“哐”聲。
睡著,睡著,夜又靜了,忽然就聽不見那“哐”聲了。朦朧中睜開眼來,就見牆上映著一個巨大的黑影兒,那黑影兒俯在織機上,晃晃地動著,動著……片刻,那“哐”聲就又響起來了。
我在“哐”聲中重又睡去。睡夢中,我看見了一個巨大的時鍾,那時鍾高掛在黑影兒裏,時斷時續地響著……
天快亮時,一聲巨響把我驚醒了。那一聲巨響如同房倒屋坍一般!隻聽得“咕咚……”一聲,我趕忙從床上爬起來,卻見二姐怔怔地蹾坐在地上,那架老式織布機不見了……
那架古老的織布機整個散架了!映在眼前的是一堆散亂的舊木片,七杈八杈地碎在地上,扯著還沒織完的花格子布。那堆散亂的舊木頭裏,有一群一群的臭蟲爬出來,黑紅的臭蟲蠕動著肥肥的身子,慌慌地四下逃竄。
二姐坐在那堆碎木片跟前,人就像傻了一樣,一動不動地坐著。久久,她才喃喃地說:“散了。”
散了,我聽見二姐說“散了”。
我也愣愣地望著那架織機,那架事實上已經不存在了的織機。我盯著那堆碎木頭,在那殘亂的織機碎片上,凡是手經常觸摸的地方都閃耀著烏黑的亮光,那是浸透血汗的亮光,看上去很親切,瀉著一片片光滑。我彎下腰去,拾起一塊飽喂血汗的木片,把那光滑處貼在臉上,就有了涼涼的感覺。我即刻聞到了一股腥味,甜甜的腥味。不知怎的,那腥味仍然讓人激動!
二姐慢慢地站了起來,就站在那架老式織機的前麵。在她眼裏,似乎織機仍在那兒架著,高高地架著。她的眼睛長時間地望著那空蕩蕩的地方,就那麼盯著看了很久,才緩緩地、緩緩地落下來,落在那堆殘破散亂的織機碎片上……
她說:“散了。”
爾後,二姐象突然醒了似的,匆忙在那堆織機碎片中扒起來。她把織了半截的布捆起來丟在一旁,又把散亂的舊木頭一塊一塊撿出來扔在一堆,眼四下尋著,象是找什麼重要的家什。她一邊找,一邊自言自語地說:“梭子呢?梭子呢?”
織機散件了,找“梭子”有什麼用呢?
看她那急切的樣子,我沒敢多問,就也蹲下來幫他找。我把她翻過的破木頭又重新翻撿了一遍,還是沒有找到。
二姐仍不死心,又在屋裏四下跑著找。床下邊,麵缸後……該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仍然沒有找到。
二姐說:“剛才還在手裏呢,怎麼就找不到了呢?”
天大亮了,二姐沒找到“梭子”。
九
二姐死了。
二姐是突然猝死的。
二姐死在豬圈裏。
春上,二姐家的母豬快生崽了,二姐怕人偷(村裏的豬、牛常常被偷),就睡在豬圈裏看著。有很久了,她夜夜睡在豬圈裏。那天夜裏,老母豬哼哼了一夜。天亮的時候,老母豬一窩生下了十二個豬娃兒。二姐卻死在了豬圈裏。大概二姐是給母豬熬過一鍋米湯後死去的,盛米湯的盆子就放在老母豬跟前。二姐還給生下的小豬仔擦洗了身子,一個一個都擦幹淨了,二姐就猝然倒下了,手裏還抓著一塊破布……
等我和母親匆匆趕來的時候,二姐已經躺在靈床上了。二姐靜靜地躺在靈床上,頭前放著一盞長明燈。看上去她像是剛剛睡熟,身子很自然地伸展著,兩隻手很鬆地撒開去,仿佛該做的都已做完,也就一無遺憾地睡去了。
二姐死時沒有痛苦,她是在寧靜中帶著微笑死去的。那一絲淡淡的笑意從嘴角處牽出去,因此嘴角處有一點點歪。那微曲的笑紋一絲絲牽動著二姐臉上的皺紋之花,那皺紋之花就很舒展很燦爛地開放了。於是那睡去的臉龐看上去很亮,很幸福。母親給她洗臉的時候,試圖抹去那有一點點歪的牽在嘴角處的微笑,可是沒能抹去,那微笑依然掛在二姐的嘴角上,帶著一點點乏意,一點點甜蜜,一點點光亮……
二姐死後,母親翻揀了她所有的衣裳,企望著能找一套新的給她換上,可母親沒有找到,她的衣裳全是打了補丁的。母親歎口氣,趕忙打發人去做。母親說,二姐辛勞一生,要裏外全換新的,讓她幹幹淨淨上路。
那天夜裏,我坐在二姐的遺體前為她守靈。半夜的時候,我企望著油燈再忽閃兩下,企望著二姐能下來,在她走入陰世前再“下來”一次,給我講一講先人的過去,可二姐沒有“下來”……
二姐是三天後安葬的。她的棺材是桐木做的。姐夫在村人的幫助下伐了三棵桐樹,那桐樹是二姐嫁過來那年栽的,每棵都有一抱多粗,現在又要隨二姐一塊到地下去了。
釘棺的時候,姐夫哭得死去活來,他後悔不該去煤窯上,後悔不該……然而,卻沒有人喊“躲釘”。按照鄉間的習俗,“躲釘”的話應該由下輩人來喊的。可二姐的兩個兒子都不在跟前,也不知忙什麼去了。於是就沒有人給二姐喊“躲釘”!
村人們說,這是多大的失誤啊!沒有人喊“躲釘”,二姐就被釘進棺材裏去了,連肉體帶靈魂一同釘進去了。二姐就不能夠升天了……真的不能麼?
二姐的葬禮十分隆重。起靈的時候,哭聲震天!全村的老輩人都來給她送葬了。人們流著淚說,沒有見過這麼能幹的女人,她不該去呀!她才四十七歲,怎麼就去了呢?
那天剛下過雨,送葬的隊伍在黃黃的土路上緩緩行進。引魂幡像雪片一樣“嘩啦啦”在空中飄著,兩班響器吹奏著淒婉的哀樂。可二姐的魂靈在哪裏呢?二姐的魂靈……
當送葬隊伍來到村口的時候,空中忽然出現了一群一群的蜻蜓。蜻蜓在二姐的棺材上空密匝匝地盤旋著,一會兒飛上,一會兒飛下,竟眷戀著送葬的隊伍,久久不去……
我看見了藍藍的天,我看見了黃黃的路,我看見精靈似的蜻蜓在藍天與黃路之間飛翔,起舞。難道二姐的魂靈化成了蜻蜓麼?不會的,不會。我知道二姐被釘住了,她被釘進棺材裏去了。
走向墓地的途中,我沒有哭,我哭不出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竟哭不出來。在我的一片空白的意識中,仿佛仍是二姐牽著我的手在走,一踏一踏地走。我似乎又聽見二姐在我的耳畔說:
“兄弟,別怕。”
進了墓地後,我才有了死亡的恐懼。我看到了一座一座的墳丘,漫向久遠的墳丘。那墳丘排列著長長的大隊,沒有姓名標記的大隊,那是走向死亡的大隊。我看見十六條大漢把棺材放進那個早已挖好的土坑裏,爾後是一鍁一鍁的黃土拋灑在上邊,發出“噗噗”的聲響。一會兒功夫,那棺木就不見了,隻剩下了一抔黃土,一抔新濕的黃土。
周圍全是哭聲,哭聲在嫋嫋上升的焚化紙灰中飄蕩。我在哭聲中追尋二姐的生命,我又一次聽見二姐說:
“散了。”
埋葬了二姐後,我獨自一人在田野裏遊蕩。春風涼涼的,鳥兒在枝頭叫,可我卻無法排遣心中的孤寂。我看了二姐承包的十畝地,土地上種著小麥和早玉米。小麥一片油綠,早玉米剛出齊苗兒。在每一條田埂上,我追尋著二姐的足跡。我看到了二姐新打的田壟,田壟上留著二姐的腳窩;我看到了二姐新打的菜畦,菜畦裏留著二姐的鋤痕;我聞到了二姐長久呼吸過的空氣,空氣裏彌漫著濕濕甜甜的芳馨……
可二姐你在哪兒呢?我的二姐!
我知道這是個充滿怨言的時代,世界上到處都是怨言,人人都有怨言。可我不明白,二姐為什麼就沒有怨言呢?二姐總是在勞作,一日日的勞作,無休無止的勞作。那麼,二姐的歡樂在哪裏呢?歡樂?!
二姐麵對的幾乎是一個無聲的世界。她割草的時候聽不見鏟響,鋤地的時候聽不見鋤聲,在樹下聽不見鳥叫,在家裏聽不見鍋碗瓢盆的碰撞……可她什麼都看見了,那聲音在她心裏。她是最應該大罵大叫的,最應該發一發怨言的,可她沒有。她總是默默地勞作,默默地……她不問活著是為了什麼,從來不問。天下雨了,她承受著雨;天刮風了,她承受著風;那老日頭更是一日一日地背著……她為什麼不問一問呢,為什麼?
回到村裏,我又看了二姐新蓋的三所瓦房。第一所在村頭,那院裏已經栽上了樹,瓦房卻是空的,裏邊堆放著一些糧食和柴草。我看出那瓦房的牆是“裏生外熟”的(裏邊是坯,外麵是磚)。大約蓋這所瓦房的時候二姐還沒有能力全用磚,隻能用一半坯一半磚來蓋。房子的屋宇很大,空氣卻是生的,沒有人味。我又看了二姐蓋的第二所瓦房。二姐蓋的第二所瓦房在村尾,是排在最後邊的一所。一位放羊的老人告訴我,這地方原來是個大坑,這坑是二姐用一車一車的黃土墊起來的。二姐整整拉了一年土,才把坑墊起來了。如今那裏矗立著一所房子,也是瓦房,渾磚蓋成的瓦房。那院裏也已栽上了樹,瓦房仍是空的……我貼在牆上諦聽,想聽到一點什麼,可我什麼也沒聽到。我又看了二姐蓋的第三所瓦房,那瓦房蓋在老地方,是剛剛翻蓋的,牆還是濕的,家裏人還沒來得及搬進去。三所瓦房是一樣的門,一樣的窗,一樣的屋脊,一樣的獸頭……這瓦房是二姐為兒子們留下的。二姐有三個兒子,一個獻給了共和國,餘下的兩個兒子已經長大。這是中國最普通的一個鄉下女人的收獲。那麼,二姐一生的歡樂就在這裏麼?不,不是的。我感覺不是的。
我又重新查看房子,在每一座瓦房前徘徊,久久地徘徊。我發現鄉村裏的房子幾乎是大同小異,並沒有特別的地方。於是我走進新房,貼著牆壁一處處看。倏爾,我看見了二姐留在磚上的指紋!有“鬥”有“簸箕”的指紋,那指紋是二姐打坯時留下的標記。那標記一下子使我激動起來,我仿佛看到了溫馨的活鮮鮮的人生,詩一樣的人生。那人生在我眼前一閃而過……
難道,難道這就是二姐的生存之謎麼?我不知道。
臨離開村子的時候,二姐的兩個兒子悄悄地跟到了村口。這時我才發現,已經長大成人的這兩個小夥都穿著西裝,很皺的西裝。鐵蛋和平安臉上雖然還帶著淡淡的哀傷,但目光卻是堅定的,兩人一同說:“舅,俺不想在家了,在城裏給俺找個事兒做吧。”
我突然覺得什麼東西斷了,一下子就斷了。我看到了背叛,可怕的背叛。我知道他們終將會離開土地的,即使我不幫他們,他們也會的。我無言以對,隻默默地望著他們。
我想問蒼茫大地,這是為什麼?
大地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