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三萬塊,好大的一堆,在破塑料布上攤著,這是他們四年的心血。

破衣爛衫的漢子,三個,就那麼盤膝坐著,眼盯著錢,默默地,誰也不吭。

在他們身後,那堆將要倒坍的舊窩棚的側麵,一拉溜新搭了十個漂亮的窩棚,草是新的,架是新的,那繃緊的殺繩,夯在地上的木樁,足可以抗住七級山風。每個窩棚裏都鋪著半尺深的新茅草和一領從百裏外的縣城裏買來的新葦席,甚至,還備有火柴和蠟燭。這是漢子們為新工人預備的,“三漢林場”的第一批新工人。他們的胃口並不大,先要十個,往下,將有第二批、第三批……

四年,那是怎樣的苦熬哇!他們挺過來了。四年前,當他們走上山的時候,曾發過誓:有朝一日,要叫那些眼皮薄的娃們,妞們走上山來……現在,他們收獲了。除了上交之外,在這承包的荒山上獲得了第一筆進項。一個月前,“三漢林場”的頭兒——爽,曾打發他們的兩個共患難的弟兄開著小拖拉機把招工的廣告貼遍了縣城和鄉村。他們給的待遇是優厚的。

然而,一天、兩天;十天,一月,過去了。沒有人來,一個都沒來。而且,也不會再有人來了。山下、城裏,日子都比這兒好過,沒人願受這份苦。他們失望了……

終於,那瘦的,叫秋的說:“捏吧。”

那矮的,叫旦的也跟著說:“捏吧。”

手呢,那像肋條一樣的,急不可耐地在懷裏蹭著;那像矬子一樣的,一隻在另一隻的掌上用力的摳著繭皮,目光是貪婪的。

頭兒,爽,那高個兒的黑漢,卻緊咬著牙關,一聲不吭。

“屌,咱一個農民,還想啥?!”秋說。

“是嘿,咱還想啥?”旦也嚅嚅道。

爽臉上露出了慘然的笑:“置一處宅院,買一房媳婦,是夠了……”——爺爺是這樣想的,爹是這樣想的。他們苦掙苦熬,難道還僅僅是這些?!

“哥哩,好哥……”

“哥哩,好哥哩……”

攔不住他們了,再也攔不住他們了。他揍過他們,罵過他們,可這會兒,叫爺爺也不中了。上山的時候,他們原本想過很多很多,要置一山果林,要辦獼猴桃酒廠,還要辦罐頭廠,木器廠……要叫人看看他們這第三代莊稼人。然而,那一日一日的苦熬,那一道一道的血痕,劃去了遙遠的希望,叫人一天天變得現實和本分,以至於麻木。當達到了爺爺那輩兒,爹那輩兒的最高理想之後,地道的農民的本性在他們身上還原了。

爽再一次望望兩個夥伴,墩實的旦木木的,像蔫窩瓜一樣;秋那好看的小白臉子變黑了,頭發像亂蓬蓬的荒草,那雙很秀氣的眼泛著狼一樣的綠光。於是,他清了清幹啞的喉嚨——

兩雙顫拌的手同時伸了出去,由於激動,慌亂,秋的牙關“咯答答”響;旦那粗大的手反複地在衣襟上擦著,然後,兩雙手極快地把那一摞一摞的十元票分成三堆。他們在等爽的一句話,最後一句話。

爽扭過臉去,目光掃著山坡上那隨風飄動的黃葉。他怕自己也經不住這誘惑,緊咬著牙關,不讓這不主貴的嘴也跟著發出聲來。他雖當過四年兵,見的世麵大些,可他也是農民的娃子呀!

旦用懇求的眼神望著爽,秋再也耐不住了,急急地用手去抓離他最近的那堆錢。

“別動。”爽驀地轉過臉來,惡狠狠地說:“誰動我剁誰的手!再等一天,最後一天。”

不吭了,都不吭了,隻有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和仇恨的咬牙聲。

“那兒有一座墳,準是墳。”秋說。

遠處,最高的山崗上,在那淒淒荒草中,有一個小土丘,唯有這土丘上沒有烙脊梁的石頭。初上山時,他們從草叢裏發現了一條小路;那路的盡頭是個土丘。幹活的時候,他們常靠著那土丘歇。

“咱也會死在這兒……”秋又說。

沉默,三個人心裏都不由地打了個寒噤。半山坡上,一輪血紅的太陽在西天燃燒著,老也不落,老也不落……

突然,坡下傳來一聲“哎喲”,這“哎喲”像是從另一個星球上掉下來的,用的是另一種語調,燒人心的語調,接著是萬花筒般的一躍:

“請問,這裏是三漢林場嗎?”

忽地,三個衣衫襤褸的漢子都站了起來。

從山坡下走上來的是一個姑娘,不是鄉下妞,而是地地道道的城市姑娘。山上仿佛一下子亮堂起來,在年青的漢子眼裏,這山,這世界全消失了。隻有這麼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

她白白淨淨的臉兒,秀秀的葉兒眉,黑眼仁亮亮的,隻要稍稍一瞥,準能像槍口一樣撂倒一個硬漢。尤其是那高挺、纖巧沁著細汗的鼻梁,那抿著的準又是不饒人的小嘴,會叫人夜夜做夢。更耀眼的是那開口很低的尼龍花衫,就像是可著那身子做的,遠遠,似乎就能讓人感到那飽飽的胸乳的顫動。腰呢,又是精細兒精細兒,可她竟還挎著件風衣,背著一個挺洋氣的包,叫人很難相信她是自己走上來的。

這姑娘扔下那包,輕輕地撩一下披肩的長發,頓時,便有一股細細的,女人的香汗飄過來。她像是指使家裏人一樣,挺隨便地說:“不打算接一接嗎?”

立時,秋和旦像瘋了一樣撲過去搶那摞在地上的包,爽也動了一下,搖搖晃晃,終於還是站住了。

“就這麼個……三漢林場?”那姑娘又問。

秋轉轉眼珠,趕忙接上:“好,好幾十號人呢!這會兒……放假了。”說著,用腳踢踢旦,旦嘴一咧,“嘿嘿、嘿嘿”地笑。

爽臉一沉,說:“不,就我們仨。”

兩個夥伴馬上怒目而視,像仇人似地盯著爽,眼裏冒出要拚命的火星。爽扭頭不看那姑娘,他不想一下子就被這城裏妞征服。他在城裏呆過,無論當兵的時候,還是偶然進城,他都感覺到城裏人對他的歧視,他正是為了不再受歧視才到山上來創造未來的,他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