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中秋宮宴的時間越來越近,溫婉蓉發現最近英哥兒不像之前那麼活潑好動,她猜老太太跟孩子說了什麼,可私下問,英哥兒隻是低著小腦袋,什麼都不說。
溫婉蓉摸摸英哥兒的頭,微乎其微歎氣。
英哥兒雖小,卻聽得懂,看得明大人間發生的一切,他跟著溫婉蓉出屋,默默跟在後麵,走在門廊下,直到臨近院門,忽然伸出胖胖的小手,拉住前麵一抹湖藍的百褶裙。
溫婉蓉怔了怔,回頭輕聲問:“怎麼了?”
英哥兒鬆開手,別過頭,不言不語往旁邊挪一小步。
溫婉蓉蹲下來,拉住胖胖的小胳膊,往懷裏帶了帶,繼續柔聲道:“有話對娘說?”
英哥兒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極無辜地看著她,猶豫好一會,怯怯問:“娘,我們是不是會死?”
一個四歲大的孩童,提起如此沉重的字眼,溫婉蓉起先一愣,而後大力將英哥兒擁入懷裏,拍拍背,下意識脫口而出:“別怕,有娘保護你,我們都不會死。”
英哥兒相信般“嗯”一聲,做好最壞打算:“娘,如果英哥兒有事,會連累妹妹嗎?”
最後一句話,如尖刺般刺進溫婉蓉心裏,她心疼孩子,小小年紀卷入沒有戰爭的硝煙裏,談及生死間,還記得最親近的家人和玩伴。
她鼻酸,淚水洶湧在眼眶裏,卻抱著孩子,努力平靜道:“不會,英哥兒別瞎想,爹娘不會讓你有事,誰也不能傷你分毫。”
英哥兒趴在她肩頭,聲音裏透出擔心:“妹妹也一樣?”
溫婉蓉斬釘截鐵地回答:“對。”
她想自己不能哭,起碼不能在孩子麵前哭。
孩子已經害怕,如果連大人也露出軟弱的一麵,英哥兒心裏這道傷也許永遠是道傷,永遠好不了。
英哥兒卻極敏感,緊緊摟著溫婉蓉的脖子,好似洞穿一切,又問:“娘,你在哭嗎?”
溫婉蓉迅速抹了抹臉,深吸口氣,平複情緒,笑起來:“沒哭。”
說著,她放開英哥兒,一下一下撫摸細軟的頭發:“英哥兒這麼勇敢,娘怎麼能輸掉。”
英哥兒的眼睛亮了亮,隨即撲到她懷裏,輕輕的,糯糯的喚聲“娘”。
似有千言萬語說不出,道不明,所有的依賴、信任、歸屬全包含這一個字裏。
孩子憑直覺說話做事,單純如一張白紙,印在溫婉蓉的眼底,刻進心裏。
她想,這次中秋宮宴,無論多凶險一定竭盡所能保護英哥兒。
無論誰的外養子……
中秋宮宴定在申時末,原本佳節團圓的好日子,對於溫婉蓉一家三口如臨大敵。
覃煬從上馬車就繃著臉,一路無話,英哥兒有點怕他,擠在溫婉蓉身邊,乖巧得和平時打雞血的狀態判若兩人。
溫婉蓉摟著英哥兒的肩膀,低頭扯了扯寶藍色衣角,緩聲道:“教你規矩都記住了嗎?”
英哥兒抬起小臉,認真地點點頭。
溫婉蓉笑得慈愛,正要說話,被覃煬打斷:“英哥兒,過來。”
英哥兒又看向覃煬。
溫婉蓉推推他:“爹爹叫你,快去。”
英哥兒很聽話從椅子上溜下去,走到覃煬旁邊背手站好,恭恭敬敬喚聲“爹爹”。
覃煬單手一提,把孩子抱到大腿上坐好,似勸誡,似警告說:“進宮後,無論看見什麼,隻能跟著你娘聽見沒?”
英哥兒仰頭,盯著他的下顎,乖乖說知道。
溫婉蓉輕聲對覃煬說:“你別嚇孩子。”
覃煬不耐煩嘖一聲:“都什麼時候,還護?”
溫婉蓉不說話。
覃煬一手扶住英哥兒的小肚子,沉聲問:“曾祖母都跟你說了吧?”
英哥兒低下頭,來回扣手指,半晌點頭:“說了。”
“那好,老子再補幾句。”覃煬用從未正經的語氣,繼續道,“英哥兒,今晚我,你娘,曾祖母,颯颯的命都交由你手上,如果你任性妄為,不單單是我們,連帶你生母牡丹都會死,是都會死,聽明白沒?”
最後兩句話,他加重語氣。
英哥兒瞪大眼睛,顯然聽懂,卻遲遲不說話。
溫婉蓉想起前幾天孩子在院子裏一番話,忍不住斥責:“好端端,在孩子麵前提這些做什麼?!祖母能說的自然於他說,你非要直來直去,考慮過別人的感受嗎?”
覃煬叫她閉嘴,視線轉過來:“你懂什麼?!他遲早要直麵生死。”
溫婉蓉明白他的意思,語氣軟下來:“可他離十六歲不還有十幾載嗎?”
覃煬心情不好,語氣也不好:“你想臨陣磨槍,害死他?!”
溫婉蓉一時語塞。
不大的馬車內頓時安靜下來。
溫婉蓉看出英哥兒的情緒轉變,如同霜打的茄子,蔫蔫的垂頭坐在覃煬大腿上,不哭不鬧,不言不語,一動不動。
而後視線下意識轉向覃煬,她以為他真的無所謂,卻發現他垂眸盯著英哥兒的頭頂,無聲歎氣。
溫婉蓉也歎氣,暗暗歎口氣。
今年中秋宮宴應了皇上的想法,辦得極為隆重熱鬧。
原本隻算家宴,等溫婉蓉和覃煬下馬車,掃一眼午門外絡繹不絕的各府馬車,微微一怔。
宋執眼尖,先看見他們,跑過來打招呼。
他摸摸英哥兒的頭,不明所以問溫婉蓉:“怎麼就臭小子來了?颯颯呢?”
溫婉蓉正色說,颯颯太小,又愛鬧,以後多得是機會進宮,這次就不帶出來了。
宋執沒孩子不懂這些,溫婉蓉說什麼就是什麼,然後又抱起英哥兒,逗他玩。
“小肥胖子,你爹說你重了不少,看來真的。”
英哥兒嘟嘟嘴,扭過頭,不高興也不吭聲。
覃煬要宋執說話注意:“小肥胖子是你叫的?你是他親爹?”
宋執把英哥兒還給溫婉蓉,莫名其妙道:“吃火藥啦!說話這麼嗆。”
溫婉蓉拉拉宋執的袖子,低聲解釋:“他今天心情不好,你別在意。”
宋執精得很,他瞥一眼英哥兒,倏爾明白幾分,湊到溫婉蓉旁邊,壓低說:“一會遇到什麼麻煩,隻管叫我。”
溫婉蓉言謝,又叫住覃煬,把宋執的話轉述一遍。
覃煬神色微霽,把宋執叫到前麵說話,兩人聲音很小,溫婉蓉跟在後麵聽不真切,但看嘴型,好像在討論雁門關。
何為內憂,何為外患?
溫婉蓉看一眼英哥兒,又想到不知覃煬什麼時候去雁門關,沒來由默默歎息。
可開打也好,浴血奮戰也罷,如同泱泱社稷中一堆黑灰,依舊不影響光華萬千,亮如白晝的錦繡皇宮,以及看似國泰民安的盛世繁華。
所有參加中秋宮宴的各府女眷爭相鬥豔,錦衣華服,珠翠繁雜,環佩叮當,溫婉蓉也不例外,隻是放眼這場浮世繪,她緊緊牽著英哥兒,站在熱鬧非凡的甬道外,突然邁不動腳。
有一晃,她望著形形色色的人,和琉璃八角燈籠照在宮牆上的影子,看見的不是人影,而是各式各樣怪物身影,浩浩蕩蕩向前,如百鬼夜行。
“娘。”英哥兒細小的聲音拉回她的思緒。
溫婉蓉低頭,努力擠出笑臉,問怎麼了?
英哥兒指了指覃煬的方向,提醒:“爹爹在前麵等我們。”
興許溫婉蓉臉色不好,覃煬逆著人流過來,一手抱起英哥兒,一手拉住溫婉蓉的胳膊,低聲說句:“別發愣,快走。”
溫婉蓉亦步亦趨跟在後麵,看著英哥兒依賴覃煬的神態,又看看他筆直的背影,倏爾覺得心安。
她想,他會保護好他們吧。
因為宮宴人多,場地安排在禦花園的浮碧亭,隻等所有賓客落座,禦膳房開始端上各色菜肴。
溫婉蓉和覃煬坐在離太後較近的位置,英哥兒安安靜靜坐在兩人中間。
仁壽宮的老嬤嬤眼尖,俯到太後耳邊說了幾句,隨即起身,走到溫婉蓉麵前,福禮笑道:“婉宜公主,太後想看看孩子。”
英哥兒本能攥住溫婉蓉的衣角。
溫婉蓉不動聲色拍拍他的背,起身牽起英哥兒的手,說句有勞。
英哥兒大概知道躲不掉,抬頭看看溫婉蓉,又轉頭看向覃煬。
覃煬對他擺擺手,笑笑,說沒事。
英哥兒一步三回頭,似乎離開覃煬的保護範圍,就變成孤立無援的小雛鳥,任人宰割。
溫婉蓉把孩子的情緒看在眼裏,捏捏肉呼呼的小手,輕聲說:“別怕,娘在你身邊。”
英哥兒收回視線,抬頭看向溫婉蓉,緊抿下嘴。
“覃英給太皇祖母請安,祝太皇主母萬壽無疆。”英哥兒有模有樣行跪拜大禮,額頭緊貼手背,奶聲奶氣地說話。
太後一見孩子乖巧又懂規矩,露出心疼又慈愛的目光,對旁邊的嬤嬤說:“地上涼,別讓孩子跪著,快,快,起來給哀家看看。”
溫婉蓉趕在嬤嬤過來前,把孩子扶起來,柔聲提醒:“太皇祖母喜歡英哥兒,要看看英哥兒。”
英哥兒立刻跑兩步,跪在太後腿邊,小拳頭舉起落下,抬頭討喜:“英哥兒給太皇祖母捶腿。”
太後沒想到半大的孩子不認生,變著花的討長輩開心,自然高興不已,摸摸英哥兒的耳鬢,寵愛道:“英哥兒今年幾歲啦?”
英哥兒舉起手,伸出四根又粗又短的胖手指,口齒清楚回答:“回太皇祖母的話,下個月英哥兒就四歲了。”
太後像恍然大悟“哦”一聲,誇孩子伶俐,繼續問:“怎麼今天就英哥兒來啦?郡主妹妹呢?”
英哥兒眨眨眼睛,轉頭看看溫婉蓉,又回過頭,實話實話:“娘說,妹妹要睡覺,睡覺起來會哭鬧,吵到太皇祖母就不好了。”
“是怕吵到哀家,才沒讓妹妹來呀。”太後笑得嘴都合不攏,拉起孩子,拿塊糕餅遞過來。
溫婉蓉一旁提醒:“英哥兒,快言謝太皇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