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澤沒走遠,聽見動靜又折回來,看見柳一一吐到最後什麼都吐不出來隻剩幹嘔,那一刻滿心火氣變心疼。
他倒杯水出來,喂她嘴邊,又撫背順氣,聲音放緩,疑惑:“不是有吃藥嗎?怎麼越來越嚴重?”
柳一一漱漱口,把杯子還給他,毫不講究地坐在門廊下,歇口氣:“沒什麼大事,大夫說把這幾副藥喝完就好了。”
丹澤問她,抓的什麼藥?
柳一一言簡意賅,說調養身子的。
丹澤當下覺得哪裏不對,又說不上來,先把人扶到屋裏,好聲好氣哄:“一一,說好不走,為什麼又鬧著要走?你身體不舒服就好好在府裏歇養,我能早點回肯定回來陪你。”
柳一一異常反態不狡辯,不頂嘴,也沒露出怨恨的表情,就像打了霜的茄子蔫蔫的。
“到底怎麼不高興?”丹澤看她這個樣子,想發脾氣也發不起來,一把把人摟懷裏,“叫你別亂跑是為你好,臨近年關,燕都表麵看起來平靜,背地裏怎麼回事,別人不知道,我最清楚,衙門、刑部還有大理寺都忙,我還有一堆卷宗沒看,又不放心把你一人丟在府裏。”
柳一一靜靜聽,而後像失寵小狗窩進主人懷裏,聲音帶著哭腔:“我沒想給你添麻煩,我知道自己這也不好,那也不好,比不上你心裏那個人,可我盡力改。”
“一一,我不要你改,你做自己就好。”丹澤歎氣,手臂往懷裏緊了緊,就覺得柳一一不對勁,“你到底怎麼了?以前你不愛哭,現在三天兩頭哭。”
“我也不知道怎麼了。”柳一一吸吸鼻子,摟著他的脖子,“就是好一陣壞一陣,你在的時候就沒事,你不在我就愛胡思亂想。”
丹澤輕歎一聲,無可奈何道:“一一,你這口氣怎麼才能順?”
柳一一把頭埋他衣服上,聲如蚊吟說一句:“我也不知道。”
她不知道,丹澤就更不知道。
他抱著她好一會,心平氣和地說:“一一,我們換個想法,假如最開始我碰到的是你,也許我不會喜歡溫婉蓉。”
“為什麼?”柳一一聽他說什麼都像口蜜腹劍,又改口,“你不用安慰我。”
“沒安慰你。”丹澤失笑,“這個問題我反思過,如果那個時候是你救我一命,哪怕隻有半個饅頭,我想起碼你現在不是老姑娘。”
柳一一聽懂他的意思:“你會早早娶我嗎?”
“會。”
“多早?”
“等你滿及笄。”
“我現在也就比及笄大三歲而已。”
“所以啊,”丹澤笑了笑,摸摸她的頭發,“也沒大多少,還是小姑娘一枚。”
他溫柔說話時嗓音清澈,吐息在耳邊,輕輕癢癢的,像一潭陽春白雪把柳一一困在其中。
她嘴上說不信,卻抱得更緊,然後沒頭沒腦冒出一句:“丹澤,我們生個孩子吧,哪怕我沒名分。”
丹澤當下沒太在意,隻笑:“名分肯定給,孩子也生,但現在不是時候。”
柳一一聲音悶悶的:“你說什麼時候?”
“等眼下這些事都過去吧。”丹澤怕她多想,拍拍背,低頭親了親白嫩的後頸,“好不好,嗯?”
柳一一沉默片刻,點點頭。
總之,丹澤哄一哄確實能管兩天,但他發現柳一一消停是消停了,人也變了,不像以前嘴巴嘚嘚說個沒完,或者一見他回來特別興奮,圍著他轉,把繡好的圖樣拿給他看,求誇獎,要聽好話。
柳一一現在更多靜靜做自己的刺繡,丹澤主動跟她說話,她就答兩句,他不說話,她也不說話,既不炫耀也不嘚瑟,靜得如同沒有存在感。
然後她繡累了,就自己脫衣服上床睡覺,也不讓丹澤碰。
丹澤倒不勉強,她不讓碰,他就不碰,隻當她生悶氣,抱一抱哄一哄,沒深想。
柳一一一開始還能在寅時過半的時辰陪他起床,伺候穿衣吃飯,後來越來越嗜睡,晚上早睡,早上也起不來。
丹澤問過幾次,她身體到底出什麼問題,再去醫館看看,柳一一就敷衍而過。
而後又過幾天,柳一一難得早起,伺候完穿衣洗漱,兩人坐在飯桌上時,她忽然主動提出去西伯。
丹澤有些意外,問她考慮清楚了嗎?
柳一一點點頭,吃包子時撕開皮,不吃肉餡,專吃包子皮。
丹澤還納悶,說以前最愛吃肉,怎麼現在不吃了?
柳一一把肉夾他碗裏,低聲解釋:“我沒作妖,就是吃不了油膩,吃了犯惡心,我吃皮就好。”
丹澤看她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挺自責,心想以後盡量不隨便對她發脾氣,可火氣上來時,就是忍不住,為什麼對別人都能忍,到了柳一一這裏就忍不了,他也覺得奇怪。
“一一,你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不用跟我解釋。”他說著,主動拿個包子,把皮撕開,肉留給自己,皮放到柳一一碗裏。
柳一一看看包子皮,又抬眸看向丹澤時,一下紅了眼眶。
她哭得莫名其妙,丹澤看她委屈的樣子,顧不上多想,趕忙放下筷子哄:“怎麼吃個飯也吃哭了?”
柳一一低頭邊哭邊說:“我不想待在燕都,我先走,去西伯不行嗎?”
丹澤歎氣:“沒說不帶你回西伯啊,你想去我當然樂意,但你知道西伯在哪嗎?”
柳一一擦擦眼淚,抬頭道:“我知道,我打聽過,挨著西伯最近的城鎮是雁口關,大不了我先在那邊落腳,等你忙完再來接我,我肯定不是一個人。”
丹澤對她想一出是一出,聽得頭大,也沒聽出“不是一個人”的另一層意思,接著哄:“你知道雁口關那邊多亂嗎?像你這樣長得白白淨淨的姑娘,很容易被人販子盯上,再把你賣到哪裏,我去哪尋?”
柳一一聽出話裏的重視,破涕而笑:“你少騙人,哪有那麼多人販子,當我小孩哄呢。”
丹澤正色回答:“沒哄你,雁口關大多西伯和中原來往的商隊,有黑市,也有正兒八經經商的,你連西伯話都不懂,去了那邊無異送肉上砧板。”
“是嗎?”柳一一半信半疑,自言自語道,“你不是天天在燕都嗎?怎麼什麼都知道?”
丹澤沒接下話,他從雁口關一路隨母親來到燕都,雁口關的生活幾乎占他小半個童年,怎麼可能不了解。
念頭在腦海裏想一圈,不露痕跡岔開話題:“一一,你好好在府邸養身體,我答應明年開春帶你回西伯,到時你想回燕都都回不成。”
柳一一以為他是嚇唬,四目相對間,看出丹澤認真的表情。
她微微愣了愣,就聽自己聲音說:“你去哪我跟哪,生是你的人,死也入你家的墳頭。”
丹澤聽著笑起來,握住她的手:“別說傻話,趕緊趁熱吃,我一會要出門,你吃完了就在屋裏待著,外麵冷,別到處亂跑,等我忙完到冬至就天天在府邸陪你。”
柳一一點點頭,說聲好。
丹澤離府後,柳一一又開始困意上頭,她靠在床上繡會“百丹圖”,就迷迷糊糊眯著了。
一覺睡到午時三刻,本來可以繼續睡,被小丫頭的敲門聲吵醒,小丫頭說覃府的冬青姑娘來了。
柳一一立刻爬起來,請人到屋裏上座。
冬青自知禮數,搬了個杌子坐到床邊,問起柳一一的身體情況。
柳一一低著頭不言不語,思忖半晌,開口問:“是不是珊瑚說了什麼?”
冬青沒正麵回答:“柳夫人,我家夫人擔心您的身體,要我帶一些安胎養神的滋補品來,說男人心粗,這種時候指望不上,柳夫人有什麼需要盡管開口。”
柳一一輕輕搖頭,說沒什麼需要。
冬青微乎其微歎氣,心裏猜到幾分,問:“柳夫人沒告訴丹大人身孕這事嗎?”
柳一一依舊搖搖頭。
冬青接著問:“為什麼不說呢?”
柳一一話未開口,淚先流:“我旁敲側擊問過他,他說現在不是時候,一切要等明年開春。”
冬青趕緊掏出帕子給她拭淚,好聲道:“夫人,哭不得,哭不得,會哭壞眼睛。”
柳一一想收卻收不住,滿心委屈道:“我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他忙也沒時間管我,我也不知道怎麼辦。”
冬青一邊勸她別哭,一邊開解:“柳夫人,你現在這樣確實不易走動,奴婢聽說城郊有些地方雪都到膝蓋深,官道通行也隻限商隊和官府使用,沒有衙門通牒文書根本走不遠。”
柳一一說通牒文書不是問題:“這些丹澤可以弄到,我現在就是不想待在燕都。”
冬青問她是不是又和丹澤吵架了?
柳一一搖頭,卻埋怨:“他現在心情好對我特別好,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做一點點不順意的事,他就發脾氣,嫌我這不好,那不好,我在他眼裏一無是處。”
“那都是丹大人的氣話,夫人別往心裏去。”冬青勸和不勸離,“氣話不作數,您也別跟他一般見識。”
柳一一別別嘴,眼淚不停往外冒,忍不住問冬青:“丹澤不會對覃夫人這樣說話吧?覃夫人出身好,外秀慧中,他肯定不敢輕賤她吧?就因為我出身不好,他就毫無顧忌罵我,損我,詆毀我,我跟他的時候,也是清清白白的姑娘,沒做過任何對不起他的事。”
冬青沒說話,沉默等同默認。
柳一一心知肚明,手背擦擦眼淚:“我也不是逼他娶我,我就想他把我當回事,我有自知之明比不上覃夫人一星半點,可我也有很努力的學手藝,為什麼這些他都看不到呀?”
“我也不想走,可不走怎麼辦?他覺得我給他添堵,他怎麼不想想,他也給我添堵呀!”
說這話時,柳一一崩潰大哭,抑製不住眼淚決堤。
冬青聽著她哭,原本想好的安慰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就想起珊瑚跟她說“解鈴還須係鈴人”這句話。
回府後,溫婉蓉問起柳一一的情況,冬青唉聲歎氣。
溫婉蓉心領神會,蹙蹙眉:“又鬧矛盾了?”
冬青說沒有,把柳一一的話原封不動說了遍。
溫婉蓉聽著也歎氣:“柳夫人的感情比丹澤深,顧慮也多,她是怕失去丹澤,又沒辦法。”
感情都是旁觀者清。
冬青點頭讚同:“柳夫人哭著說要走,奴婢看不像賭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