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從情咒到情誓——《柏舟》、《大車》、《葛生》、《素冠》(1 / 2)

《國風》情詩中與巫術性洗禮和愛情咒語相關的兩個因素,一是春季水邊洗禮祓禊習俗與愛情詩的關係,對此前賢已有專論參看〔法〕格拉耐(M。Granet):《中國古代的祭禮與歌謠》,張銘遠譯,上海文藝出版社,1989年;孫作雲:《詩經戀歌發微》及附錄《關於上巳節二三事》,見《詩經與周代社會研究》,中華書局,1979年,第295—331頁。;二是由愛情咒、相思咒脫胎而來的誓辭句式。這一類作品對後世文學有深遠影響,故在此略加申說。愛情咒除了應用於追逐意中人外,還用於鞏固情戀,使之持久不變。像吠陀《相思咒》所表達的“永不分離”之咒意,《詩經》中亦不乏其例。如《衛風·木瓜》接連三次用“永以為好也”作結;《鄭風·女曰雞鳴》中說的“與子偕老”;《野有蔓草》寫男主人公與“有美一人”邂逅相逢而如願,最後祝曰“與子偕臧”;凡此種種,均可從咒術意義上去理解。如人類學家所說,咒術即使不能達到預期效果,至少對於發咒人和被咒人來說具有相當的心理效應。

在因現實障礙無法克服而不能實現愛情的情況下,咒術語言常常采用超現實的極端形式。《王風·大車》和《鄘風·柏舟》便有這樣的例子。《柏舟》詞雲:

汎彼柏舟,

在彼中河。

髧彼兩髦,

實為我儀。

之死矢靡它。

母也天隻,

不諒人隻!

汎彼柏舟,

在彼河側。

髧彼兩髦,

實維我特。

之死矢靡慝。

母也天隻,

不諒人隻!

這位抒情主人公一心相中了一位頭發向兩邊分開的意中郎,卻預感到此種無媒無禮之愛必然受到阻撓,於是以咒誓語言表達寧死不嫁他人的意誌。其呼母叫天的強烈情感,完全符合咒術傳統,卻與“溫柔敦厚”詩教相距甚遠。與其稱之為情詩,不如視為超現實的愛情咒。可惜這首詩自毛傳以降,總被落實為衛世子共伯遺孀共薑守貞不再嫁的誓詞,甚至牽合上宋儒有關“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節烈信條,就連疑古精神極其顯著的崔東壁也依然維護毛說:“《柏舟》以為共薑自誓之詩,今玩其‘我儀’‘我特’之稱,‘之死靡他’之語,其為婦人守貞不貳之作無疑;而‘髧彼兩髦’,屬之於世子,語亦符合。此必有所傳而雲然,非揣度而為之說也。”崔述:《讀風偶識》卷二,《崔東壁遺書》,顧頡剛編訂,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547頁。就這樣,本為“詩言祝(咒)”之標本的《柏舟》在幾千年中一直被當成寡婦貞節的“詩言誓”了。隨著貞節道德在現代以來的貶值,今人多以新的眼光看待此詩,它一下子又被抬高為“反抗禮教壓迫”乃至“反抗奴隸製社會不合理製度”之詩,這未免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又把愛之咒詞抬舉為“詩言革命”了。

《大車》一首亦具有愛情咒的性質,同樣被曲解已久。其詞雲:

大車檻檻,

毳衣如菼。

豈不爾思,

畏子不敢。

大車啍啍,

毳衣如。

豈不爾思,

畏子不奔。

穀則異室,

死則同穴。

謂予不信,

有如日

從內容上看,這也是以死為誓的強咒,發誓願者顯然也是因為碰到難以超越的現實障礙而不得遂其情戀之心,所以才憑赫赫在天的白日為誓,口出憤激之詞的。清儒姚際恒評末兩句為“誓辭之始”姚際恒:《詩經通論》卷五,顧頡剛標點本,中華書局,1958年,第98頁。,若不算上古另一指日發誓的強咒——“時日葛喪,吾與汝皆亡”的話,這種評語還是頗具文學史眼光的。不過在解說詩意方麵,姚氏卻未能脫出前儒舊套。毛序謂:“《大車》,刺周大夫也。禮義陵遲,男女淫奔。故陳古以刺今,大夫不能聽男女之訟焉。”究竟怎樣“陳古以刺今”,並未詳說。倒是魯詩說和劉向《列女傳·貞順篇》把此詩落實到一位古代烈女身上,正如前一篇愛情咒被落實到一位有名有姓的節婦身上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