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的法術運用對於初民來說有如一種萬能的口頭武器,它不僅能夠用於主動的攻擊行為,而且也能用於防禦和自衛。後一種情形中的咒詞是一種反咒,即通過以咒還咒、以詛對詛的語言形式去實現防衛自身、反擊敵手的願望。初民們堅信,反咒的有效運用足以緩解乃至消除敵手所發出的咒詞之法力,就好比當今新式武器庫中的反彈道導彈一樣,能夠在很大程度上保護自己免遭傷害。
在原始部落社會中,受法術思維的支配,各種咒詞和反咒幾乎涉及生活的各個領域,其普遍的程度超出文明人的想像之外,其影響力卻一直滲入到文明社會之中,甚至有幸得到記錄,一直流傳到今日。現在可以看到的具有反咒性質的詩歌作品首推印度咒詩集《阿達婆吠陀》第6卷第37首:
有一千隻眼的詛咒,
駕起了車子向這兒出發。
找那咒我的人去吧,
像狼找牧羊人的家。
詛咒啊!繞一個彎過去吧,
像大火繞過湖;
找那咒我的人去吧,
像雷電打倒樹。
我們沒咒他,他倒來咒我;
我們咒了他,他又來咒我;
我把他投向死亡,
像把骨頭投向狗窩。《印度古詩選》,金克木選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4頁。
這首被叫做《反詛咒》的古詩非常生動地表明了咒與反咒之間的對立統一關係。從攻擊與反擊的意義上說,二者是截然對立、不共戴天的;但從信仰基礎上看,不論咒還是反咒都無疑建立在法術語言觀(或稱“言靈信仰”)之上,因而也是統一在法術思維之中的。凡是存在法術信仰的地方,咒和反咒都會被認為是具有實際效力的。印度大史詩《羅摩衍那》中講到主人公羅摩獲得神賜的咒語,因而同時擁有了智慧和防止傷害的自衛能力。代表大梵天神傳咒語給羅摩的眾友仙人這樣唱道:
孩子呀!捧一捧水!
不要讓時間空過;
要學習這兩個咒語:
婆羅和阿底婆羅。
你將不會疲勞,不發燒,
你的形貌也不會衰敗,
不管你是睡著還是喝醉,
惡魔們不會把你傷害。
在這個世界上,講到英勇,
沒有任何人媲美你的雙臂。
在三個世界中,羅摩呀!
也沒有任何人趕得上你。
講到幸福,講到和氣,
講到認識,講到智機,
講到回答問題,純潔者!
你在世上,沒人能比。
得到了這兩個咒語,
能跟你比的不會有人。
婆羅和阿底婆羅,
是一切智慧的母親。
人中英豪!你永不會有,
羅摩呀!饑餓與幹渴;
羅怙子孫!誰要是在路上,
默誦婆羅和阿底婆羅;
誰把這兩個咒語來念,
誰在世上將把令譽得。
這兩個咒語來自梵天,
它們倆具有大威力。
羅摩呀!那完全應該,
虔誠者呀!把它倆給你。蟻垤:《羅摩衍那》之《童年篇》,季羨林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第131—132頁。
羅摩聞說後當即沐浴河中,接受了這兩個咒語,歡欣鼓舞之餘,變得“光彩煥發,精力充沛”,大有天下惟我獨雄、刀槍不入之感。剝去詩意中的神幻色彩,我們看到的是語言崇拜的原始信仰在文明社會中如何集中保留在咒語上。有咒語不僅可以用來攻擊,而且更可以用來防衛護身。即使不幸被敵方咒語所擊中,還可以施以反咒,從而消災解害,化險為夷。由此不難推知,遠古人類的戰爭形式實為兩種,一種是真刀真槍的血肉拚搏,另一種則是唇槍舌劍的咒術之戰。二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原始部落在大規模的狩獵活動和戰鬥行動開始之前都要舉行法術儀式,那正是為咒術語言大戰所開辟的戰場,中國成語“先聲奪人”蓋源於此。
如果從較為寬泛的發展形態上看,咒術之戰的武器便不僅限於咒詞,還包括與咒詞有淵源關係的歌、詩、曲等其他形式。古代芬蘭民族史詩《卡勒瓦拉》第三曲便生動地記述了兩位遊唱詩人之間以詩歌為咒術武器的一場口舌大戰。據該詩所傳,維亞摩能是神最先生出的人類始祖,又是最早歌唱的詩人,直到年老,他仍然用歌曲向人們傳播智慧:
他不知疲倦日日歌唱,
他無休無止夜夜譚講。《卡勒瓦拉》,侍桁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第33頁。
維亞摩能的名聲傳到南國的拉伯蘭,一個瘦弱的少年歌手茹卡海能聞知後妒忌萬分,決意同他較量一下詩藝。父母百般勸阻他不要去冒險,並告知對方的歌曲將會帶來傷害。茹卡海能不聽勸阻,一心要發動這場歌咒之戰:
我要挺身和他對抗,
激發他跟我較量;
我要對他唱出我的歌曲,
我要親口念著我的迷魂咒,
直念得最優秀的遊唱詩人,
變成最拙劣的歌手。《卡勒瓦拉》(中譯本),第35頁。
他駕車飛馳了三天之後來到卡勒瓦拉曠野,撞壞了維亞摩能的馬車,並百般尋釁,要同對方比賽智慧和法力。老歌手忍無可忍,唱出他的法術咒歌,隻見:
大地震動,湖水洶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