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從二梅身後磨出一個男人來,那男人本是蹲著的,他站起身,袖著兩手說:“屬狗的,九歲了。你別看她瘦,能有三頓飽飯,妞一準變個樣兒。”
金石頭問:“想學戲麼?”
那男人說:“能進班子是她的造化。”
這時候,二梅怯怯地朝身邊看了一眼,驚叫道:“姐呢?我姐呢?!”說著,驚驚地四下望去……
聽她一叫,那男人也趕忙四下張望,嘴裏說:“哎,這死妞子!花花眼兒,跑哪兒去了?!”
就在離“人市”不遠的一棵榆樹上,隻見大梅正在那高高的榆樹上爬著……榆樹上靠下一些的“榆錢兒”已被人們摘光了,隻有高處的枝頭上還有一兩串,大梅正吃力地伸手去摘那長在高枝兒上的一串“榆錢兒”……她終於摘到了一串,拿在手上,而後倒著身子“出出溜溜”一下子滑坐在地上!接著,爬起來就跑,她跑到二梅跟前,把那串“榆錢兒”遞到妹妹的手上,說:“吃吧。”
金石頭抬頭瞄了大梅一眼,說:“噢,這是姊妹倆?”
那男人忙說:“親姐倆。你隻當是積德哩,都領走吧。”
金石頭看了大梅一眼,漫不經心地說:“柴了。”
金石頭又溜了她一眼,再次搖搖頭:“不齊整(不漂亮的意思)。”
那男人忙說:“女大十八變。”
那男人又說:“一鬥半,一鬥半。”
金石頭再次搖了搖頭,說:“怕不是這塊料吧?”
大梅低頭看著掛破的手,默默地把頭勾下了……
金石頭拍了拍二梅,說:“我隻能要一個,跟我走吧。”
二梅跟著金石頭走了幾步,回過身,流著淚叫道:“姐……”
這時,大梅突然往地上一跪,說:“先生,你也帶上我吧?”
金石頭頭也不回,徑直拉著二梅走去了……
就在這時,身後突然有人叫道:“慢。金爺,把這妞也帶上吧?怪可憐的。”
金石頭回過身來,見是“一品紅”等人……突然笑了:“哎喲,哎喲。我說呢,學生都收齊了,就等你呢。好,好,好!……”這時,“一品紅”望了望跪在地上的大梅,歎了口氣,說:“來吧,你也來吧。”
在金家大院的客廳裏,金家大掌櫃金石頭在左邊的一把太師椅上坐著,兩眼笑眯眯地望著坐在對麵的“一品紅”。他心裏欣喜異常,可麵上卻仍是淡淡的,隻有那眼角處那魚尾紋是開了花的。
金石頭說:“從開封回來了?”
“一品紅”說:“回來了。”
金石頭問:“咋樣啊?”
“一品紅”直言不諱地說:“我這是投奔金爺來了。金爺要是留呢,我就住下。要是不留……”
金石頭故作矜持地用手指梳理了一下頭發,笑著說:“那是我金某求之不得呀。好久沒聽你的戲了。”
這時,有人把茶端上來了。“一品紅”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而後說:“金爺,咱醜話說在前邊,我這可是‘存糧’……”
金石頭哈哈一笑,說:“好說。好說。”
金家大門外,那兩扇紅漆大門仍然緊閉著。門樓外邊,立著兩隻威風凜凜的石獅子……
一幹人全都在石獅子旁邊蹲著……
黑頭小聲問:“劉師傅,啥叫‘存糧’?”
瞎子琴師說:“這‘存糧’麼,是咱藝人的一種活法。說起來也不算啥光彩事……就是災荒年遇到難處時,借個熱戲的大戶人家將養一段。等轉過年來,想走還可以走……這就叫‘存糧’。”
黑頭高興地說:“好事啊。”
瞎子琴師拿起竹竿照他頭上敲了一下:“胡日白!你以為這是啥好事?唉,你師傅她這是……”
黑頭不解地問:“我師傅……?”
這時,瞎子琴師告誡說:“別問了。你記住,那話在肚裏爛著,也不能問!”
大梅二梅站在人群裏,怯生生地望著那兩個看上去惡狠狠的石獅子……
二梅悄聲問:“姐,他家有饃吧?”
大梅說:“這家淨大牲口。”
金家有一個很大的牲口院。牲口院近靠著西跨院的外廂,西跨院的角上有一個邊門,這是讓下人們進出的地方。過了邊門,就是金家的牲口院了。牲口院有兩畝多大,這裏既是喂養牲口的地方,同時又是“金家班”住宿和練功的場所。
月光下,院裏的那棵老槐樹,篩灑著一地白白花花的小碎錢,顯得十分的靜謐。院子的一角,拴著一些倒沫的牲口,晚風中漫散著牛屎和馬尿的氣味……
這時,黑頭掂著一團細麻繩從前邊院裏走過來,他幾步進了一棟草屋裏,先是用火柴點著了掛在牆頭上的一個小鱉燈……隻見在鋪了穀草的土炕上,一拉溜躺著二十來個孩子。這時,黑頭二話不說,先在炕頭上方拴牲口用的橫梁上一處一處都掛上了繩子,而後又從躺在炕頭的第一個孩子開始,一把把那個睡夢中的孩子從被窩裏拉出一條腿來,說:“伸開!繃直!蹬緊……”說著,三下兩下,就把那孩子的腿吊在了橫梁上!
就在這時,一個叫買官的孩子從鋪上滑下來,扭頭朝門口跑去,卻不料正與金爺撞個滿懷!金爺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上!罵道:“小兔崽子,往哪兒跑?!”買官無奈,隻好乖乖地重又爬到鋪上去了。
金爺立在門口,虎視眈眈地望著他們……
往下,黑頭依次把躺在土炕上的男男女女二十幾個孩子的腿全吊起來了……最後,他竟然一個人把自己的腿也吊在了橫梁上!身子一悠,像猴子似的蕩了兩下,一句話也不說,利利索索地躺下了。
此時,隻聽站在門口的金爺喝道:“要想人前顯貴,必得人後受罪!這叫‘吊腿’,懂了吧?”
孩子們齊聲說:“懂了。”
稍頃,隻見躺在炕上的黑頭,緊吸了一口氣,然後對著對麵牆上掛的小鱉燈用力吹去,“撲”的一下,燈滅了。
黑暗中,一個孩子突然叫道:“我尿,我尿哩。”
沉默中,亮著一片綠豆似的眼睛……
夜已深了,金家正房裏的燈依然亮著。
外間,瞎子劉獨自一人坐在一個馬紮上拉胡琴,他幾乎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在了幾個手指上,那身子也隨著跳躍著的指頭來回地扭動著……
裏間,化過裝的“一品紅”正舞著水袖在唱《拷紅》;床上,金家大掌櫃正舒舒服服地躺著,一邊“茲、茲”地吸著大煙泡,一邊聽戲……
當日個明月才上柳梢頭,
卻早人約那個黃昏後,
羞得我腦背後將牙兒襯著衫兒袖,
猛勾頭,看時節隻見鞋尖兒瘦,
一個恣情的不休,一個啞聲兒廝柔,
呸!那其間可怎生不害半星兒羞?……
聽到這裏,金石頭放下煙槍,拍著手道:“好,好!是那個味。”片刻,金石頭咳嗽了一聲,隨手扔出一塊銀元,說:“瞎子,天不早了,歇吧。”
胡琴聲停了,過了一會兒,隻聽“吱嚀”一聲,門關上了……
五更天,天剛蒼蒼亮,“金家班”新收的孩子們便被皮繩“抽”起來了。他們被黑頭帶到了潁河邊上。
初春的天氣,風依舊寒,二十幾個孩子抖抖嗦嗦地在涼風中站著,一個個凍得直咧嘴。
前邊不遠處,立著的是“一品紅”。隻見“一品紅”一隻腿直直、高高地蹺在頭頂上,正在練功……
片刻,黑頭扛著條板凳站在排好的隊列前,他把一條板凳和一塊板子“咚”地往地上一放,高聲問:“知道這板凳是幹什麼用的麼?!”
孩子們怯怯地說:“知道。”
黑頭再次朗聲說:“那好,我問你們,想不想尿?!”
眾人齊聲喊道:“想!”
黑頭大聲問:“憋不憋?!”
眾人說:“憋!”
黑頭又大聲問:“急不急?!”
眾人用哭腔回道:“急!”
於是,黑頭就很得意地高聲說:“好!現在,我就代師傅傳你們學戲的第一道關。師傅說,咱們唱高台的,白天裏一唱至少得半天,晚上至少得大半夜,一進戲你上哪兒尿去?!要是連尿都憋不住,就別吃這碗飯了!所以,這第一道關,就是練憋尿!必須得把尿憋住!”
隊列裏,有人嗚嗚地哭起來了……
黑頭高聲說:“哭什麼?夾緊腿!吸氣!……注意,現在跟著我大聲念:——戲比天大!戲比命大!”
眾人跟著喊:“戲比天大,戲比命大。”
黑頭喊道:“念,再念。大聲點!連念十遍!”
眾人跟著念:“戲比天大!戲比命大!戲比天大!戲比命大!戲比天大!戲比命大!……”當孩子們剛剛念到第七遍的時候,一個叫買官的孩子憋不住了,他急急地轉過身去,一邊哭喊著:“大師哥,呀呀呀,憋不住了,憋不住了,我實在是憋不住了……”一邊褪下褲子就尿……還沒等他尿完,黑頭就衝過去,把他一把提到前邊的凳子旁,說:“趴下!”待那孩子趴在凳子上時,黑頭把他的褲子往下一扒,跟著板子就打下去了,一邊打一邊罵道:“我叫你不長記性!我叫你不長記性!”
黑頭一連打了十下,買官哭著說:“大師哥,我記住了,我長記性,我一定長記性……”而後黑頭才直起身來,高聲說:“看什麼?再念十遍!”
眾人又念:“戲比天大!戲比命大!……”
這邊,“一品紅”仍是旁若無人,依舊對著河灘喊嗓子……
在她的身後,不時傳來打板子的聲音和孩子們的哭喊求饒聲……一會功夫,地上,孩子們已趴倒了一片。仍在那兒站著的,就隻剩下一個女孩了。那女孩就是大梅,大梅渾身顫抖著,緊緊地夾著雙腿,兩眼含淚,卻仍在那兒站著,可她的褲子也已經開始濕了,褲襠裏有尿水正一滴一滴往下滲……可大梅口中仍堅持著在念:“戲比天大。戲比命大……”
一直到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一品紅”這才收了功,轉過臉來,走到孩子們跟前,對孩子們說:“記住,隻要跨進戲班的門,你就不是人了。你是戲!前頭就隻有一條路:往苦處走!苦就是紅,有多苦就有多紅,等到有一天唱紅了,你這碗飯就吃定了!”
天空中飄蕩著一行悲壯的聲音:戲比天大!戲比命大!
春深了,大地披上了綠裝……
在金家大院裏,“金家班”的孩子們仍在一日日地練功。兩個月來,孩子們已經徹骨地懂得了戲是“打”出來的道理。也就認了,沒有人再哭著喊娘了。喊也沒有用哇。
這天,金石頭溜溜達達的從外邊走進來。他進院後拍拍這個,看看那個,而後瞄了大梅一眼,突然說:“你,說你呢。過來,過來。”
大梅收了功,怯怯地走到他跟前……
當著眾人的麵,金石頭說:“去,去後院燒火去!你不是這塊料。”
大梅慢慢地抬起頭,又緩緩低下頭,一聲不吭地朝後院走去……
二梅正默默地看著走去的大梅,不料,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板子:“好好練!”
自從大梅被掌櫃的貶為燒火丫頭後,她就每天坐在灶房裏燒火填柴,洗碗刷鍋,稍有閑暇,還得幫著割草喂牲口。她心裏實在是有些不願,卻又不敢吭,隻是默默地掉眼淚。
這天,大梅正坐在灶前,默默地往灶洞裏遞柴燒火,續著續著,她眼裏的淚便流下來了……
這時,瞎子劉摸摸索索地走了過來,他手扶著灶門,就那麼站了片刻,說:“給碗水。”
大梅一怔,慌忙站起身來,給他舀了一碗水,默默地遞到老人的手上。瞎子劉接過水碗,喝了一口,突然說:“妞,想學戲?”
大梅默默地說:“想。”
瞎子劉歎了口氣,說:“學戲苦啊。”
大梅說:“我不怕苦。”
瞎子劉喝了水,把碗遞過去,而後說:“過來,叫我摸摸你。”說著,伸出兩手,摸摸索索的,從上到下,從臉到腿,把大梅摸了一遍,而後他自言自語地說:“這事沒準兒,興許還能成個‘角’呢。”
大梅望著老人,求道:“大爺,你能……?”
瞎子劉說:“夜裏,你來吧。”
夏夜,月光下的場院光溜溜的。
瞎子劉坐在場邊的一個大石滾上,對站在他身旁的大梅說:“……學戲,首先要忘掉自己。戲是沒有男女分別的。一進戲,你就不是你了。記住,要裝龍像龍,裝虎像虎。妞,你先走個台步我聽聽……”
月光下,大梅在場院裏試著走“台步”,她心裏慌,又生怕走不好,那步子就不知如何邁了……她剛走沒幾步,就聽到了瞎子劉的嗬斥聲:
“咋走的?!重了。你以為拾柴火哪?我不是說了麼,要裝龍像龍,裝虎像虎。這戲台能有多大?像你這種走法,走不了幾步就掉戲台下邊去了。這‘走’隻是一種說法,那是要你‘演’哪。演戲演戲,這個‘走’是要你演出來。要是旦角,你要走的輕盈,走的‘浪’。身份不同,走法也就不同。丫環有丫環的走法,小姐有小姐的走法……要是生角,一般都是八字步,老生有老生的走法,小生有小生的走法。小生,要走的‘飄’,走出那個‘狂’勁;老生,要走得‘僵’,走得硬,走出‘架勢’走出‘威’……”說著,瞎子劉朝身後喊道:“黑頭,黑頭!過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