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秉涵沒有覺得不吉利。骨灰罐是沒有生命的,但他卻感到那是一個個活著的靈魂。他想,他是誠心誠意的要把同鄉送回家,幫助同鄉了卻落葉歸根的心願。他覺得,無論同鄉是化作鬼還是化作神,如有在天之靈,都會保佑他。
屋子裏很靜,兩個孩子悄無聲息的待在各自的屋子裏。
洗完碗,石慧麗擦著手來到高秉涵跟前,懇求他說:“秉涵,以後真的不要再把骨灰往家裏搬了。”
“好的。”
雖然是答應了,但高秉涵心裏卻知道自己根本就無法做到。
王士濤老先生的骨灰罐是高秉涵抱回來的第二個,但卻不是最後一個。在後來的時間裏,已故同鄉的骨灰罐就成了高秉涵家中的常客。這個送走了,那個又來了。要是別人突然問及究竟把多少同鄉的骨灰送回老家時,怕是連他自己也無法一下回答出來。掏出記事本,數一數上麵密密麻麻的名字,他會說出一個準確的數字。但那數字是時常在變的,一開始是十幾個、二十幾個,再後來是三十幾個、四十幾個……
歲月在流逝,數字在遞增。每一個骨灰罐都凝聚著一段凋謝在異鄉的生命對故鄉的無盡思念。
剛開始的時候,骨灰罐在家裏是不積壓的,來一個送一個。到了後來,高秉涵發現一個一個的送根本就來不及。所以就隻好趕波一起送。拿回來的骨灰罐先放在地下室裏存著。存上幾個之後一起送。有一回,趁著帶團回鄉探親,高秉涵一次就往老家帶回去了五個骨灰罐。
往家裏抱得多了,家人倒是慢慢習慣了。不習慣的是鄰居。
大家都住在一座樓裏,想著晚上睡覺的時候,不遠處還躺著幾個被裝在骨灰罐裏的靈魂,不由的會頓生恐懼,心裏瘮呼呼的。
鄰居們輪流跑來抗議,碰到高家的人就發些冷言冷語的牢騷。有一次,去一個鄰居家找同學玩的高士佩哭著回來了。說是同學的奶奶說她晦氣,身上沾著死人的氣息。
再往後,鄰居們也都習慣了。覺得這是高律師的職業所為,吃的就是這碗飯,受人之托,不得不為之。
骨灰罐帶的多了,連海關的小姐也都認識高秉涵了。她們先是驚,後是敬,說高秉涵是個積德之人,下輩子一定會有好報。
高秉涵帶骨灰罐回鄉,也發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一次,過海關的時候,安檢人員就對高秉涵懷裏的骨灰罐起了疑心。這個瘦老頭,怎麼會有這麼多親人的骨灰往回送?是不是打著送骨灰的幌子搞些不可告人的勾當?安檢人員懷疑他是在販毒。於是,骨灰罐被抱進了安檢室。動用了數種高科技儀器的精密檢測,最後得出的結論的確就是一罐骨灰。
當安檢人員把骨灰罐還給高秉涵時,眼裏的疑惑似是更多了。
又有一次,高秉涵送一位同鄉的骨灰回鄉。由於在香港轉機時臨時被通知換機,到達濟南的時間提前了一個多小時。高秉涵沒有來得及通知接機人員,就隻好在濟南機場多等了一會兒。想不到的是,趁他上衛生間的時候,放在窗台上的包裹在布袋裏的骨灰罐被人當成什麼值錢的東西給偷走了。一看骨灰罐丟了,高秉涵頓時頭上冒出了一層汗。
他一邊嘮叨著“老哥對不起,快到家了我又把你搞丟了”,一邊趕緊去報案。機場廣播室馬上就播出了這條遺失消息。播音員反複重複一段話:“哪位同誌在衛生間外麵的窗台上撿到一個布兜,請馬上送到值班室,布兜裏裝的是一位台灣老兵的骨灰罐。這位老兵離開家鄉幾十年,生前最大的理想就是死後能夠魂歸故裏,請撿到者一定把這位老先生的骨灰罐送到機場值班室。”
一個小時之後,高秉涵被通知去值班室領取失而複得的骨灰罐。機場值班室工作人員告訴高秉涵,說是幾分鍾前,他們在值班室門口發現了這個骨灰罐。
在高秉涵帶回來的骨灰罐中,有一部分是在大陸有直係親屬的。這些人的遺屬一般對骨灰比較重視,有時會專程趕到機場迎接已故親人魂歸故裏。有一次,高秉涵抱著一個叫嶽敬齋老先生的骨灰罐從機場剛出關,就有兩個老家農村模樣的漢子對他跪下了。高秉涵問兩位都是嶽老先生的什麼人?其中那個五十多歲的漢子指著骨灰罐說他是我舅,另一個年輕些的漢子則指著骨灰罐說我是他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