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仁民到會館的義地上去看了陳真的墳墓。一個小小的土堆上麵蓋了一些青草,前麵豎著一塊小石碑,寫著陳真的姓名。從遠處看,這土堆夾雜在別的許多墳墓中間,一行一行地排列在那裏,叫人看不出一點分別。
“陳真活著的時候他常常表示跟別的人不同。可是他死了,他就和別的人一樣了,”吳仁民痛苦地想道。
在前麵一排的一座墳旁邊站著一個女人。她穿著藍布旗袍,手臂上纏了一條黑紗。長長的黑發差不多垂到了肩上。吳仁民看不清楚她的麵容。
過了一會女人往外麵走了。她走得很慢,還常常回頭去看她離開的那座墳。
她走到吳仁民的前麵,把臉掉過來,望了他一下。她的眼光和吳仁民的對射著,她的眼睛裏現出驚訝的表情。她略一停頓,便掉開了頭,依舊緩慢地往外麵走去。
吳仁民看見了她的臉。這麵孔並不是十分陌生的。他好象在什麼地方見過她,卻又想不起來。他跟了她走出去。
她的高跟鞋的聲音有節奏地送到他的耳裏。她的細長的背影遮住了他的視線。他跟著她走。她並不回頭看,好象不覺得似的。她不坐車,他也不坐車。他沒有目的地,隻是盲目地跟著她走,然而什麼人抓住了他的一隻膀子。
他驚覺地側過臉看。周如水站在他的旁邊,帶笑地望著他,一麵說:“你在幹什麼?”
吳仁民一時回答不出來,他還掉頭去看前麵。那個女人已經不見了。許多男人的背影在他的眼前晃動。他惋惜地歎了一口氣。
“你又在想女人,是不是?”周如水笑起來。“但是現在不是春天了。”
吳仁民生了氣,漲紅著臉責備道:“你懂得什麼?你隻配做茶房!你還是規規矩矩地去做茶房罷。”
做茶房的話是有典故的。周如水近來對李佩珠非常殷勤,方亞丹便挖苦地稱他為“李佩珠的茶房”。他自然不承認這個稱呼,但是事實上他伺候李佩珠很象一個茶房伺候主人,而且比普通的茶房更體貼。
“做茶房?我不承認!誰說的?”周如水起勁地說。
“你去問亞丹罷。誰做過茶房,誰明白!”吳仁民嘲笑地回答。他接著又問:“你現在到什麼地方去?”
“我隨便走走,我一個人在家裏悶得很,出來散散步,”周如水皺著眉頭回答。
“為什麼不去陪李佩珠?如今不是春天了,你又有什麼煩悶?”吳仁民報複地說。
“不要說笑話了,我們還是談點正經事情。我正想找你談談,我們就一路走罷,我也要到你家裏去,”周如水換過話題說,他勉強笑了笑。
吳仁民知道周如水高興別人把他的名字同李佩珠的名字放在一起提說,他雖然常常掙紅了臉分辯,其實心裏很高興,隻是他沒有勇氣對李佩珠表示愛情。所以吳仁民接著又挖苦他道:“你要是下了決心做茶房,那麼就快點進行罷。李佩珠的年紀也不小了,你不要再耽誤她,讓她做張若蘭第二。”
最後的一句話比什麼都厲害地刺在周如水的心上。張若蘭這個名字他早已忘掉了。但他的忘記也隻是表麵的。雖然被新的憧憬掩蓋住了,這個名字給他留下的創痕卻沒有完全消失。一旦有人在他的麵前提到這個名字,他就會記起那個圓臉的女郎來。那個少女曾經懷著全量的愛來幫助他,拯救他,他卻胡裏胡塗地拒絕了她,讓她後來嫁給一個留法歸來的大學教授。他每想起她,一陣痛悔就來絞他的心,他再沒有力量來抵抗別人的嘲笑,好象一個被繳了械的兵士一樣。
“張若蘭,不要再提她了,我求你,”周如水煩躁地說。“我現在要把我的‘過去’深深地埋葬了。我要做一個新的人。我請你們以後不要再提起我過去的事!”
吳仁民冷笑幾聲,不表示態度。
“我以後要向劍虹學習。劍虹這個人的確可以佩服!”周如水興奮地說下去,他顯然是在跟自己掙紮。他稱讚李劍虹,是要借李劍虹的力量來壓倒另一個自己。“劍虹真難得,他才配做革命家。我說句老實話,你不要生氣,你太浪漫了!”
“是的,隻有斯多噶派“注釋1”才配做革命家,同樣也隻有斯多噶派才配做偽善者,”吳仁民生氣地說。“我自然不配。不過我記得李劍虹對人說過‘如水太頹廢,很少希望’這一類的話。”
“我不信,你說謊!”周如水起勁地分辯道。
“我何必說謊!我又不把李劍虹的話當作聖旨!我要罵你就用自己的話罵你好了,何必捏造李劍虹的話來罵你!”吳仁民冷笑說。
“我不再跟你爭辯了。總之,近來你的個人主義的傾向很濃厚。”周如水明白自己跟吳仁民爭論下去不會有一點好處,反而會損害他們的友情,他不再吵了,卻換過話題說:“我還有正經的話對你說。第一,小川後天從法國回來,你預備去接他嗎?第二,佩珠還要向你借幾本書,我替她拿去。”
“還有第三件嗎?”吳仁民突然問道。
“沒有了。你後天究竟到碼頭上去不去?去的人恐怕不少。劍虹、佩珠、亞丹他們都去,還有幾個朋友去,”周如水含笑說。
“我不去,”吳仁民冷淡地說。“你們已經有很多的人了。”
“我們希望你能夠去。多一個人更熱鬧一點。朋友中沒有一個人不想和小川見麵的。佩珠的兩個女朋友也要去。她們以前就認識小川,”周如水又說。
“到那時候再決定罷,”吳仁民淡淡地回答。他心裏想:“張小川回來,又多一個領袖了。”他臉上現出一陣慘笑。這笑裏也許含有妒忌,也許含有寂寞。許多時候來藏在他的胸裏的憤慨又冒出了火焰。那個永遠不能夠解答的問題又來追逼他了:為什麼在李劍虹這般人的周圍常常會聚著不少的信徒,而他,他懷著一顆誠摯的心去接近一切的人,去向他們宣傳他所真實感到的,他所堅決信仰的理論,結果卻變成一個最孤立的人,被加上了“輕浮”、“鹵莽”、“浪漫”這一類的評語呢?他覺得自己並沒有錯。但是他為什麼要受處罰呢?
這時候周如水還絮絮地在他的耳邊講起張小川的種種好處,以及他這幾年來在巴黎留學期間的驚人的進步,但是吳仁民早已不去聽他了。這兩個人走在同一條路上卻懷著不同的兩顆心。
他們上了電車。在下一個電車站上有好些客人上車來,中間有三個少女。
“你看,佩珠她們來了,”周如水突然用肘觸吳仁民的膀子,帶笑地低聲說。
吳仁民把頭動一下,卻不說話。
在另一個電車站上又上來一些客人。新來的乘客不住地往裏麵擠。把下車的客人留下的空位填滿了。李佩珠往裏麵移動,差不多就到了周如水的麵前。
“佩珠,”周如水溫和地喚了一聲,便立起來讓座位給她。
李佩珠和他招呼了,又招呼了吳仁民。她並不坐下去,卻把座位讓給她的女朋友。
三個女郎為了一個座位謙讓著。吳仁民也站了起來。
另外的兩個少女終於坐下去了。李佩珠把她們介紹給周、吳兩人。周如水很高興地和她們談話。
兩個女郎都有著圓圓臉,年輕的一個稍微瘦一點,更好看些。她們的麵貌相差不多,是兩姊妹,姓龔,名字是德婉和德嫻。
“佩珠,我剛剛到你家裏去過,沒有見到一個人,劍虹也不在家,”周如水說。
“爹出去打聽小川先生的輪船後天幾時靠碼頭,”李佩珠含笑答道。“她們兩位約我看電影。我們現在才從電影院出來。……但是周先生怎麼會在電車上?現在又到什麼地方去?如果沒有事情,請再到我們家裏去坐坐罷。爹現在一定也回來了。吳先生也去坐坐好嗎?”
“我沒有事情,不過隨便走走,現在陪你們去罷,”周如水馬上高興地陪笑道。
吳仁民暗暗地一笑,但也沒有說什麼。他心裏想:“你方才不是說有話和我談,要到我家裏去嗎?可是現在見了女人就跟她走了。真正是個色情狂!”這色情狂的綽號也是陳真替周如水取的。陳真死了,而這個綽號卻沒有死。
電車到了某一個站頭,周如水跟著三個少女下了車。吳仁民一個人留在車上,留在那擁擠的人群中間。電車繼續往前進。開車的也許不是一個熟手,車身震動得厲害,乘客們時時向左右傾倒。車上發出了一陣哄然的笑聲。但擁擠並沒有停止。吳仁民望著那些笑臉,他的心突然感到寂寞。他是這樣的一個人,在熱鬧的人群中間他常常會感到寂寞。比如在電影院,在劇場,廳子裏坐滿了觀客,四周都是笑語和吵鬧。這時候他的心就感到劇痛,他會感到沙漠上似的寂寞。在這熱鬧的人間似乎隻有他一個孤寂的人,他的渴望,他的痛苦完全和那些人的不相關聯。永遠沒有人了解他。他無論在什麼地方總是一個孤立的人。
電車到了一個站頭,他應該下去了。但是他並不動。他不想回家去。他忍受不住家裏的孤寂。這幾天來對於他,那個房間差不多變成了囚室或墳墓,在那裏隻有寂寞和死亡。他不願意回到那個地方去。他讓電車載著他繼續往前麵走。
電車到了終點,所有的乘客都下車,他也下來了。他在石子鋪的路上慢慢地走著。他不知道為什麼要到這個地方來,也不知道現在要到什麼地方去。
自然這個城市是很大的。在這裏有三百萬的居民,但是和他有什麼關係呢?三百萬人都是陌生的人,沒有一個人關心他的命運。他也許會死在這裏,他也許會叫破他的喉嚨,沒有一個人來管他,也沒有一個人來聽他。“輕浮”、“鹵莽”、“浪漫”這些評語象石子一般打在他的頭上。他的那些朋友現在也向他擲石子了。
“就忘了這個世界罷。這個卑鄙的世界!就索性讓它毀滅也好!完全毀滅倒也是痛快的事,比較那零碎的、遲緩的改造痛快得多。”他這樣自語著,似乎感到了一陣痛快。可是這也沒有一點用處,並不能減輕他的痛苦,也不能夠改變他的環境。相反的,他倒更覺得自己脆弱了。他脆弱到隻能夠詛咒,隻能夠呻吟。
他在街頭走了一些時候,又覺得這樣走著更無聊。他忽然想起還是回家睡覺好些,便又上了電車。電車很快地把他載到了目的地。現在他是向著回家的路上走了。
在路上他的腳步依舊下得很慢,他一方麵想回家,另一方麵又似乎害怕回家。他還不能夠毅然決定要怎樣辦。他隻是挨著時間。但是他終於走到了自己住的地方。
他疲倦地拖著腳步上了樓。
他正要開房門上的鎖,才發覺他出去的時候忘記鎖門。他推開門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