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1 / 2)

張太太死後不到十天,一個早上,吳仁民帶著蒼白色的麵孔去找李劍虹。

他和李劍虹坐在書桌的鄰近的兩邊。他拿出一封信給李劍虹看。細小的字跡布滿了一頁信箋:

先生——我現在跟她的丈夫去了。我答應嫁給他,因為要救你,而且免得他以後再想法害你。他這個人什麼事情都做得出!為了使你安全,我犧牲這個身子,我也沒有遺憾。況且我知道我是活不長久的了,我和他在一起至多也不過半年!這幾天我又在吐血,心口也時常痛,不過我不會讓他知道。我現在不再流淚,也許我的眼睛已經千枯了。先生,我去了。想起你待我的恩情,就好象做了一場大夢。隻有夢景才是美麗的啊!隻有夢景才是值得人留戀的啊!

先生,我去了。不要再想念我了,也不要為我的命運悲傷。我是值不得人憐惜的。我想,我去了,免得拿我的垂死的身子來累你,這也是很好的事情。

不要找尋我了。我希望你在事業上努力,從那裏你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這種安慰才是真正的安慰啊!

我祝福你,我到死都會記著你。

你的永愛的智君×月×日。

他等李劍虹讀完了信,又把信箋遞給坐在靠背椅上麵的李佩珠,一麵用悲痛的聲音把過去的事情毫不遺漏地敘述出來。說到後麵他掉了眼淚。他並不揩它們,隻是歎息了幾聲。最後他悲憤地用下麵的話結束他的故事道:

“這個人,他兩次把我的愛人奪去了!”

他捏緊拳頭,眼睛裏射出火一樣的憎恨的光芒,牙齒用力地咬嘴唇。

李劍虹沉默著,李佩珠也沉默著,她還埋著頭在讀信。沉悶的空氣窒息著他們。

“我一定要到C地去找他,跟他拚一個死活!”吳仁民惱怒地說,複仇的念頭咬著他的腦子和他的心。

“可憐這個好女子,又多了一個現社會製度的犧牲者了,”李劍虹歎息地說。他的麵容很嚴肅,使別人看不明白這時候他心裏究競在想些什麼。

“我不能夠!我寧願讓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肯讓他得意地活著。我不能夠讓她嫁給他做妻子!”吳仁民漲紅臉大聲說,好象在跟誰爭論似的。

“仁民,我覺得你沒有理由去找她,”李劍虹沉著而帶感情地說。“我們誰都沒有權利隨意毀掉這個身體。我們應該留著它來對付真正的敵人。我們的仇敵是製度。那個人隻是你的情敵。你沒有權利為愛情犧牲性命。許多朋友都期望著你。我也許誤解過你,但是我現在願意了解你,這個情形隻有佩珠才知道。”他掉過頭把李佩珠看了一眼,又繼續說下去:“隻有她知道我是怎樣的一個人。她知道我的弱點,也知道我的——長處。我也許是書呆子,我也許犯了許多過失,不過你們有時也誤解了我。你們攻擊我的話,我也知道一些,自然你們也有理由,隻恨我不曾做出事情來解釋你們的疑惑。我是一個知道改悔的人。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夠把真麵目顯出來給你們看。……總之,我希望你忘記熊智君。對你這也許是一個很大的打擊。但是你應該象一個硬漢那樣忍受下去。愛情隻是生活裏一個小小的點綴,我們沒有權利享受它。我們沒有權利追求個人的幸福。……你應該記住她的最後幾句話,那才是她對你的真正的期望。”

吳仁民埋下頭,不作聲。他很痛苦,眼裏淌了淚。各種思想在他的腦子裏戰鬥。一張淒哀的麵孔似乎從雲裏現了出來。

李佩珠看完信,把信紙折好,站起來遞還給吳仁民。她溫和地、感動地對他說:“爹的話是對的。吳先生,你應該相信他。你也用不著傷心了。密斯熊叫你不要去尋找她,這是很有理由的。過去的事無法挽回了。她一心一意都是在為你著想,你不要辜負她的一番苦心才好。她最後的話說得很不錯:事業上的安慰才是真正的安慰。她希望你在事業上努力。我想你一定不會使她失望。”她微笑了。她的笑容裏麵充滿了善意。

吳仁民聽見這幾句話就抬起頭來。他驚奇地發見她的眼角嵌得有淚珠。她因為同情他的不幸的遭遇哭了!他沉默了半晌,後來才感激地說:“是的,你們說得不錯。……她對我太好了。……我也知道應該鼓起勇氣做出一點事情,才不會辜負她這一番好意。”但是他還忍不住要想:“我怎麼能夠就把她忘記呢?”

李劍虹接著又說了一些鼓舞他的話,李佩珠也說了些。在這時候這些話很容易進他的耳朵,尤其是李佩珠的話。

晚上吳仁民坐在家裏。書桌上放著熊智君的最後一封信和她的照片。外麵落著大雨。

他不能睡覺。房裏太冷了。他的頭痛得太厲害。寂寞壓迫著他,那寂寞,那難堪的心的寂寞!他需要的是熱,是活動。他不要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