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黃、李兩君自從別過陳仲滂之後,回到北京,恰恰碰著中俄新密約被日本的報紙揭了出來,又傳說有廣西巡撫勾引法兵代平亂黨一事。上海、東京各學生,憤激已極,上海一班新黨,便天天在張園集議,打了好些電報。東京學生又結了個義勇隊,個個磨拳擦掌,好不利害。
那黃、李兩君,是久離故國,不知道近來人心風俗如何。
聽見有這等舉動,自是歡喜不盡。便連忙跑到上海,想趁這機會,物色幾條好漢,互相聯絡。船到上海,才攏碼頭,黃君便有個表叔,名做陳星南,開的一家鋪子,叫做廣生祥的,打發夥計迎接上岸。陳星南見他兩人,著實悲喜交集,殷勤款待。
但黃君問起家中平安的話,他總是支支吾吾,黃君好生疑心。
等到晚上,擺過接風酒,吃過飯,洗過臉,又坐了好一會,陳星南方才從衣袋裏掏出一封電報,無情無緒的遞過來。黃君不看便罷,一看,不覺兩眼直瞪。那眼淚就連珠似的撲簌下來。
李君連忙將電報搶過一看,上頭寫的,卻是"母前月棄養,父病急,速歸。武。"十一個字。原來毅伯先生有個胞弟,名字叫做克武,這電報便是他打來的。
李君看完,瞪著眼,相對無言。因想起自己從小父母雙亡,都是瓊山先生飲食教誨,恩逾骨肉,如今碰著這變故,這回回去,不知還能夠見一麵不能。想到這裏,便也陪著嗚嗚咽咽悲痛起來。黃毅伯已是哭得淚人兒一般,陳星南勸也不好,不勸也不好,隻得跟著做個楚囚相對。停了好一會,倒是李去病帶著淚問道:"請你老人家給我們查查船期罷。"陳星南道:"我是盼望你們到有好幾天了。偏偏這樣湊巧,今天上午龍門船剛才開了,你們就來。如才最快的是禮拜一法國公司船了,總要在這裏等三天。"二人聽了無法,陳星南又著實安慰了一番,隻得無精打彩的坐到十點半鍾,便往客房睡去了。
黃君翻來覆去,一夜睡不著。天大亮,方才朦朦合眼。明早七點鍾,李君先起來,正在那裏洗臉,忽見鋪子裏的小夥計,拿著一個洋式名片,進來說道:"外邊有位客人來拜會兩位,在客廳裏麵等哩。"李君把名片看時,當中寫著"宗明"兩個字,底下角上寫著"字子革,支那帝國人"八個字,上首還有一行細字,寫著"南京高等學堂退學生民意公會招待員"十六個字。李君看著,沉吟道:"怎麼這退學生三字倒成了一個官銜名兒了?(闊哉,闊哉。)一麵想,一麵連忙漱完口,換好衣服,出來客廳。
隻見那宗明辮子是剪去了,頭上披著四五寸長的頭發,前麵連額蓋住,兩邊差不多垂到肩膀。身上穿的卻是件藍竹布長衫,腳下登的是一雙洋式半截的皮靴,洋紗黑襪,茶幾上還放著一頂東洋製的草帽。去病見了這個打扮,不免吃了一驚。(這是上海時髦妝束,足下何少見多怪耶?)彼此見麵,拉過手。李去病通姓名,宗明道:"還有一位黃君呢?"去病道:"他有點事情,這一刻不能出來。"於是兩人坐下,宗明便開口道:"我們一般都是中國將來的主人翁,雖是初見,盡可傾心吐膽。"去病不大懂得他主人翁那句話的意思,隨意謙遜幾句,便接著問道:"老兄怎曉得兄弟們的行蹤呢?"宗明道:"這是敝會的總幹事鄭伯才昨日才接到陳仲滂從旅順來的信,說及兩位,因此小弟知道的。"去病道:"足下認得仲滂兄嗎?"宗明道:"沒有見過,他是伯才的門生。"去病便問這民意公會的來曆,宗明便道:"這是前禮拜才立的,(若是兩三個月以前立起來,隻怕現在就已解散了。)我們想,今日的支那,隻有革命,必要革命,不能不革命,萬萬不可以不革命。那滿洲賊,滿州奴,總是要殺的,要殺得個幹幹淨淨,半隻不留的,這就是支那的民意,就是我們民意公會的綱領。李大哥,想我小弟去年在南京高等學堂,不過約起幾位同學,演說一回,就被那奴隸的奴隸,甚麼總辦,甚麼教習王八蛋,硬要把我們禁止,奪我們的天賦自由權,這還了得嗎?因此兄弟糾率眾人,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就把全班都退學了。兄弟一跑,就跑到日本留學。那時,有幾位前輩的學生來告訴我,說是要進學校,總須預備些日本語言文字和那些普通學。兄弟想來,照這樣做去,總要兩三年才能入學校;入校之後,又要好幾年才能卒業,我們支那早亡掉了,還等得我嗎?因此不管許多,住下三天,便入了早稻田大學的政治科。聽那講義,我雖不甚懂得,買部講義錄來看,卻已是肚子裏爛熟的道理。我在那裏住了半個月,想起來這時候還不去運動做事,讀那死書幹甚麼呢?因此出了學校,往神田一帶的日本客棧裏頭,見有支那人住的,便去運動,且喜結識了許多國民。但係那種埋頭伏案沒有血性的奴隸,卻占了大多數。
我天天罵他們,也罵醒了好些。我想在東京地方講甚麼革命,甚麼破壞,都是不中用的,總要回到內地運動才好。因此約了幾位主人翁,鼓著勇氣,冒著險跑回來,住在上海。(勇卻真勇,險卻真險。)恰好這位鄭伯才,要開這民意公會,和我們的宗旨都還相合,我便入了會,做個招待員。"宗明講到這裏,滿臉上都顯著得意之色。
李去病聽見他開口說支那兩字,心中便好生不悅,忖道:怎麼連名從主人的道理都不懂得,跟著日本人學這些話頭做甚麼呢?往後一路聽下去,聽他那一大段高談雄辯,連個黑旋風性子的李爺爺,也被他嚇著,半晌答應不出一個字來。
宗明把茶拿起來,呷了一口,稍停一會,去病便問道:"那位鄭伯才先生是怎麼一個人呢?"宗明道:"他是國民學堂的國學教習,年紀已有四十來歲,人是很好。但兄弟嫌他到底不免有些奴隸氣,常常勸我們要讀書,不要亂鬧;又愛跟著孔老頭兒說的甚麼’臨事而懼,好謀而成’,怪討厭的。"去病聽了,點一點頭說道:"兄弟倒想見見這位先生,老哥肯替我引進麼?"宗明道:"妙極了,兄弟這回來,正有一事奉約,明天禮拜六,上海的誌士,在張家花園開一大會,會議對俄政策。還有禮拜一晚上,是我們民意公會的定期會議,要奉請閣下和黃君,都定要到場,那時和鄭君是一定可以會麵的。"去病道:"明天兄弟是一定到的,黃兄的到不到,還未能定。至於禮拜一的晚上,我們兩人便已都不在上海了。"宗明道:"為甚麼呢?"去病道:"因有家事,趕緊要回去。"宗明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今日這個時局,不做國事,還顧甚麼家麼?"去病道:"別的不打緊,隻因昨兒接到一封電報,黃兄的老太太過去了,他的老太爺也是病得很沉重,我們不過要等禮拜一的船。若是有船,今日早已動身了。"那宗明聽了,便哈哈大笑道:"你們兩位也未免有點子奴隸氣了。
今日革命,便要從家庭革命做起。我們朋友裏頭有一句通行的話,說道:’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王八蛋!’為甚麼這樣恨他呢?因為他們造出甚麼三綱五倫,束縛我支那幾千年,這四萬萬奴隸,都是他們造出來的。今日我們不跳出這圈套,還幹得事嗎?就是兄弟去留學,也是家庭革命出來。我還有位好友,也是留學生,做了一部書,叫做《父母必讀》。"李去病聽到這裏,由不得性子發作起來,便正色的說道:"宗大哥,這些話恐怕不好亂說罷。《大學》講得好’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自己的父母都不愛,倒說是愛四萬萬同胞,這是哄誰來?人家的父親病得要死,你還要攔住人家,不要他回去,你是說笑話,還是說正經呢?"宗明也紅著臉無言可答,又訕訕的說道:"既是這樣,老哥你總可以不忙著回去的呀。"去病憤憤說道:"他的父親,便是我的恩師。"宗明聽說,便又要發起他那種新奇的大議論來,說道:"這卻沒講處了。天下的學問,當與天下共之。自己有了點學問,傳授給別人,原是國民應盡的義務,師弟卻有什麼恩義呢?依你的思想,豈不是三綱變了四綱,五倫添出六倫嗎?"李君正聽得不耐煩,也不想和他辯論。恰好小夥計來道:"早飯擺好了,請吃飯罷。"那宗明把身上帶的銀表瞧了一瞧,趁勢說道:"告辭了,明日務請必到。"李君道:"請致意鄭君,兄弟明日必到,請問是什麼時候呀?"宗明道:"是十二點鍾。"去病答應一個"是",送到鋪門,點頭別去不表。
卻說黃君克強,才合眼睡了一會,又從夢中哭醒轉來,睜眼一看,天已不早,連忙披衣起身,胡亂梳洗,已到早飯時候。
李君送客回來,在飯廳裏見著黃君,兩隻眼睛已是菽桃一般。
席間,那陳星南還拿好些無聊的話來慰解他,李君卻不置一詞。
飯後,李君道:"我們橫豎要等船,在此悶坐悶哭,也是無益,還是出去散散的好。"陳星南道:"原應該如此才好。"連忙吩咐小夥計去叫一輛馬車。不到兩刻工夫,小夥計坐著馬車到了門口,陳星南道:"我鋪子裏有事,恕不奉陪了。"李去病拉著黃克強,沒精打彩的上了馬車。馬夫問道:"要到啥場花去呀?"去病道:"隨便到那個花園逛一逛罷。"馬夫跳上車,由四馬路、大馬路、王家沙,一直來到張園,停了馬車。
兩人本來無心遊玩,卻因在船上的幾天,運動的時候很少,樂得到草地上頭散一散步。且喜那時天氣尚早,遊客不多,倒還清靜。去病因怕克強過於傷感,要把別的話支開他的心事,便將剛才會見宗明的話,一五一十的講給他聽。講完了,歎了一口氣,克強也著實歎息,便道:"樹大有枯枝,這也是不能免的。但看見一兩個敗類,便將一齊罵倒,卻也不對。我想這些自由平等的體麵話,原是最便私圖的。小孩子家脾氣,在家裏頭,在書房裏頭,受那父兄師長的督責約束,無論甚麼人,總覺得有點不自在。但是迫於名分,不敢怎麼樣。忽然聽見有許多新道理,就字麵上看來,很可以方便自己,哪一個不喜歡呢?脫掉了籠頭的馬,自然狂恣起來。要是根性還厚,真有愛國心的人,等他再長一兩年,自然歸到穩重的一路,兄弟你說是不是?"去病道:"這也不錯,但是我從前聽見譚瀏陽說的,中國有兩個大爐子,一個是北京,一個便是上海,憑你什麼英雄好漢,到這裏頭,都要被他鎔化了去。(猛省。)今日看來,這話真是一點不錯。要辦實事的人,總要離開這兩個地方才好。"克強道:"你這話又呆了,通中國便是一個大爐子,他的同化力強到不可思議,不但比他野蠻的,他化得了去,就是比他文明的,他也化得了去,難道我們怕被他化,便連中國的土地都不敢踏到嗎?非有人地獄的手段,不能救眾生。不過在地獄裏的生活,要步步留些神便了。"去病聽了,點頭道:"是"。
兩人一麵談,一麵齊著腳走,在那裏運動好一會,覺得有點口渴,便到當中大洋樓揀個座兒坐下吃茶。吃了不到一刻鍾工夫,隻聽得外麵車聲轔轔,一輛馬車到洋樓大門停住了。往外一看,隻見一位豐姿瀟灑的少年,年紀約摸二十來歲,西裝打扮,渾身穿著一色的十字紋灰色絨的西裝家常衣服,那坎肩中間,垂著一條金表鏈,鼻梁上頭還擱著一個金絲眼鏡,左手無名指上套著一個小小的金戒指,還拿著一條白絲巾,那右手卻攙著一個十八九歲妖妖嬈嬈的少女。後麵還跟著一個半村半俏的姐兒,一直跑進樓內,在黃、李兩君的隔連桌兒坐下了。
那姐兒在那裏裝煙,那少年一麵抽煙,一麵撇著那不到家的上海腔,笑嘻嘻的向著那少女說道:"小寶,後日便是開花榜個日期,你可有啥東西送把我,我替你弄一名狀元阿好?"那小寶便道:"有啥希奇?啥狀元?啥榜眼?啥探花?有啥個用處?就是北京裏向個皇帝,拿這些物事來騙你們這些個念書人,在那白紙上寫得幾個烏字,你們便拿來當做一樣希奇個物事,說是啥榜呀捆呀。若是儂,任憑是當今個拿太後,像那唐朝則天娘娘個樣色,真個發出黃榜考才女,把儂點個大名女狀元,儂也是看勿起。你們天天鬧些啥花呀、榜呀,騙啥人呀!"那少年便說道:"我們卻是從外國讀書回來的人,生成是看勿起那滿洲政府的功名,你這話卻罵不著我。"那小寶帶笑說道:"你昨夜裏勿是對儂說歇過嗎,下月裏要到河南去鄉試個,還說是你是從外國學來個文章,是加二好個,明年嗎?定規也是一個狀元呀!"那少年把臉一紅,正要找話來回答,隻見從洋樓後麵台階上走進兩個男人,跟著又有兩個倌人,攙著手一齊進來。後麵照樣的也有兩個姐兒,拿著煙袋,卻站在台階上說笑,還沒有進來,那兩個倌人同那小寶點一點頭,那少年又連忙站起,拉他們一桌上坐下。
黃、李兩君看那兩人時,一個穿著時花墨青外國摹本緞的夾袍,套上一件元青織花漳絨馬褂,手上戴著兩個光瑩瑩黃豆大的鑽石戒指;一個穿著時花豆沙色的寧綢長袍,上截是件銀槍海虎絨背心,戴一個沒有柄兒的眼鏡,夾在鼻粱上頭,那頭發帶些淡黃,眼睛帶些淡綠,有點像外國人,又有點不像,兩個都是四十左右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