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傅如玉義激勸夫 魏進忠他鄉遇妹(2 / 3)

一路早行夜宿,不一日到了臨清關口,挽船報稅,投了行家,卸下行李。主人家道:"半月前果然騰貴,連日價平了些。"次日,就有人來議價看麥,五六日間都發完了。進忠乘間訪問王府住處,行主人道:"在南門內大街。"進忠便取了一個朱江州的手卷,一件古銅花觚,都是魯太監送禮之物,走進南門大街。到州前轉灣,往西去不遠,隻見兩邊玉石雕花牌樓,一邊寫的是"兩京會計",一邊是"一代銓衡",中間三間,朝南一座虎座門樓,兩邊八字高牆,門前人煙湊集。進忠不敢上前,先走到對門一個手帕鋪裏問道:"老哥借問聲,王府裏有甚麼事?"店家道:"王老爺新升了浙江巡撫,這都是浙江差來頭接的。"進忠道:"驚動。"拱拱手別了。走到州前,買了兩個大紅手本,央個代書寫了。來到門首,向門公拱拱手道:"爺,借重回聲,我原是吏科裏長班魏進忠,當日服事過老爺的,今有要事來見,煩爺回一聲。"那管門的將手本往地一丟道:"不得閑哩!"進忠低頭拾起來,忙陪笑臉道:"爺,那裏不是方便處,我也是老爺府中舊人,拜煩稟聲罷。"說著忙取出五錢銀子遞與門公道:"權代一茶。"門上接過著,等一等類報罷。"進忠道:"我有緊要事求見。"門上道:"你若等得,就略坐坐,若等不得,明日再來。"進忠沒奈何,隻得又與他三錢,那人才把手本拿進去。

進忠跟他進來,見二門樓上橫著個金字匾,寫著"世掌絲綸"。進去,又過了儀門,才到大廳,那人進東邊耳門裏去了。進忠站在廳前伺候。看不盡朱簾映日,畫棟連雲。正中間掛一幅倪雲林的山水,兩邊圍屏對聯,俱是名人詩畫。正在觀看,忽聽得裏麵傳點,眾家人紛紛排立廳前伺候。少刻,屏風後走出王都堂來。進忠搶行一步,至簷前叩了頭,站在旁邊。王老爺道:"前聞程中書壞了事,你母親朝夕懸念。後有人來說你在揚州,怎麼許久不來走走?"進忠道:"小的自湖廣逃難,一向在揚州,近收得幾石麥來賣,聞得老爺高升,故來叩賀老爺。小的母親承老爺恩養,特來見見。"說畢,又跪下,將禮單手本並禮物呈上道:"沒甚孝敬老爺,求老爺哂存。"王老爺道:"你隻來看看罷了,又買禮物來做甚麼?"進忠道:"兩件粗物,送老爺賞人。"王老爺道:"到不好不收你的。"叫家人拿進去,取酒飯他吃。進忠道:"求老爺分付,叫小的母親出來一見。"王老爺道:"你且吃飯去。"進忠道:"小的十多年未見母親,急欲求見。"王老爺笑道:"你母親到好處去了。"笑著竟進去了。原來這王老爺就是王吏科,不十餘年仕至浙江巡撫,這且不言。

單講那小廝進去,不一會,捧出酒飯擺在廳旁西廂房內,叫了個青年家人來陪他飲了一會。進忠道:"小弟遠來,原為接家母,適才老爺不肯叫家母出來,隻是笑,又道家母到好處去了,莫不是家母有甚事故?"那管家道:"向日老兄曾有書子來接令堂的?"進忠道:"沒有呀!"管家道:"上年有個姓魏的,差了人來,說是自湖廣來接令堂的。老爺因路上無人照應,故未讓令堂去。至去年老爺在京時,有個小官兒來見,後帶令堂上任去了。"進忠才知是雲卿接去。又問道:"此人現在任何處?"管家道:"記不清了,想也就在這北方那裏。"

吃畢酒飯,進忠出來,卻好王老爺也出來,進忠叩頭謝過賞,說道:"小的要求見母親一見。"王老爺道:"五年前雲卿在湖廣,有人來接你母親,才知你的消息,我因路上無人伴送,故沒有叫他去。去年春間他升了薊州州同,到京引見後,同你母親上任去了。他曾說你若來時,叫你到薊州相會。你可去不去?"進忠道:"小的這裏麥價尚未討完,還要收些絨貨往南去,隻好明春去。"王老爺道:"你若販貨到南邊去,何不隨我船去,也省得些盤費。"進忠道:"恐老爺行期速,小的貨尚未齊。"王老爺道:"也罷,隨你的便罷。"分付小廝進去取出五兩銀子賞與進忠道:"代一飯罷,無事可到杭州來走走。"進忠答應,叩謝出來。回到下處,心中淒慘,母子相離十數年,又不得見,悶昏昏早早睡了。

次日起來,出去討了一回帳,無事隻在花柳中串。又相交上個福建布客,姓吳,號叫晴川,同侄純夫。乃侄因坐監回家,在臨清遇著叔子,等布賣完一同回去。其人也是個風月中人,與進忠漸漸相與得甚好。時值中秋佳節,進忠置酒在院中周月仙家,請吳氏叔侄並幾個同寓的賞月。怎見得那中秋佳景?但見:

秋色平分,月輪初滿。長空萬裏清光,闌幹十二處,漸漸新涼。遙憶瓊樓玉宇,羨仙姬齊奏霓裳。風光好,南樓生趣,老子興偏狂。更玲瓏七寶,裝成寶鏡,表裏光芒。婆娑桂子,縹緲散天香。一自嫦娥奔走,鎮千年,兔搗玄霜。人生百歲,年年此夜,同泛紫霞觴。

眾人對月歡呼,直飲至更闌方散。自後眾人輪流作東賞月,直到二十才止。

一日,進忠中酒,起早來約吳氏叔侄吃麵解酲。走到房前,見尚未開門,隱隱有哭聲,甚是疑惑,從窗縫裏張見老吳睡在床上哭哩,純夫才下床。進忠輕輕敲門,純夫開了門,進忠問道:"令叔為甚悲傷?"純夫道:"昨晚家裏有信來,先嬸去世了。"進忠道:"死者不可複生,況在客邊,尤須調攝。"晴川起來道:"老妻喪後,兒女幼小,家中無人,急欲回去,隻因這裏的麥又未發得,故此憂煎。昨聞薊州布價甚高,正打點要去,不意遭此慘事。"進忠道:"薊州的信不知可確?"老吳道:"布行孫月湖與我相交三十年,前日托人寄信來,怎不的確?"把來書拿出與進忠看。進忠道:"我正要到薊州去,老丈何不把布抄發與我,隻是價錢求讓些。"純夫道:"難得湊巧,我們都照本兌與你罷。"老吳也歡喜起來了,去照莊馬查發,共銀一千一百三十兩。進忠三四日間把麥價討齊了,交兌明白。吳晴川道:"我車腳已寫在陳家行裏,一總也兌與你去罷。"進忠置酒與他叔侄送行,老吳感激,揮淚而別。

進忠也收拾車仗,望北進發。時值暮秋天氣,一路好生蕭瑟。但見: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西風颯颯秋容老。夕陽殘柳帶寒鴉,長堤古驛羊腸杳。

雁陣驚寒,雞聲破曉。霜華故點征裘蚤。輪蹄南北任奔馳,紅塵冉冉何時了。

進忠押著車子,曉行夜宿,不日到了薊州城下。早有兩三個人拉住車夫問道:"投誰家行的?"進忠道:"孫家。"那人道:"孫月湖死了,行都收了,到是新街口侯家好,人又和氣,現銀子應客。"進忠道:"也罷。"三人引著車子走進城來觀看,好個去處,但見:

桑麻遍野樂熙恬,酒肆茶坊高掛簾。

市井資財俱湊集,樓台笑語盡喧闐。

衣冠整肅雄三輔,車馬邀遊接九邊。

幽薊雄才誇擊築,酣歌鼓腹荷堯年。

一行車仗來到侯少野家行門首,見一老翁,領著一個小官出迎。進忠下了牲口,到客房樓上安下行李,拂塵洗麵更衣,才賓主見禮坐下。侯老道:"客官尊姓?貴處那裏?"進忠道:"姓魏,賤字西山,山東東平州人。"進忠也問:"老丈大號?此位何人?"侯老道:"老漢賤字少野,隻是小小兒,乳名七兒。"茶湯已畢,安排午飯,置酒接風。席間問及布價,侯老道:"近來卻是甚得價,明日自有鋪家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