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過了。次日天才明,就有人來催討,秋鴻把進忠送出去,關上角門,眾人依然叫罵。進忠梳洗畢,下樓來對眾人道:"舍親不在家,列位曆年都是尋過他錢的,今日怎麼就破起言語來了?請到這裏來,我有個商議。"眾人便隨他到樓下來。進忠道:"舍親遠出,他家中委實難處,列位就是抬人去也沒錢。我因同他是親,特來代他借得些須,隻好與列位殺殺水氣,若要多,萬分不能。"眾人亂嚷道:"等了這幾日,怎麼還說這沒氣力的話?推不在家,難道就不還罷?他也有兒子哩!"進忠道:"你們既如此說,請他你兒子要去,我就不管這閑事了。"站起身來就走。內中有幾個老成知事的,攔住道:"相公,你請坐。你們不明道理,隻是胡鬧,如今侯家少了我們的錢,正沒人擔當,難得魏相公出來調停,你們反亂嚷起來。不成事體。"於是眾人才把進忠圍住,又怕他要走。進忠道:"列位若依我說,就請坐下來講;如不依,聽憑尊便。"眾人道:"但憑分付罷了。"進忠道:"如今要說全無,也不能;若要多,卻也沒有,隻好十分之二,餘者等舍親回來再清結。"眾人道:"二分忒少了,先還八分罷。"進忠道:"不能,既列位如此說,再添一分,竟是三分。"眾人還不依,講了半日,才說定各還一半,餘俟侯老回來再找。進忠進去,要出銀子並賬來,當眾人算明了,共該二十八兩四錢六分,眾人也沒奈何,隻得拿去,尚餘一兩五錢四分,並賬交與黃氏。
黃氏千恩萬謝,感激不盡,說道:"還有迎春差事,每年要貼一兩銀子,也稱了去罷。"秋鴻道:"隻是沒得過年了,怎處?"黃氏道:"還講過年哩,沒人吵罵就吃口水也是快活的。"少頃進忠又封了三兩銀子,進來送與黃氏道:"本當買些薄物送親母,又恐不得用,薄敬奉送自備罷。"黃氏道:"豈有此理,才已承親家情,怎敢再領賜?"秋鴻道:"舅舅送的,又不是外人,奶奶老實些收了罷。"黃氏謝了又謝,才收下去置備年事。
進忠同秋鴻出來,把預備下的果子、衣服、首飾等物送到印月房中。七官見人去了,也家來走跳,手中拿幾張當票子,到樓上來道:"受這蠻奴才無限的氣!"進忠道:"受誰的氣?"七官道:"家裏的幾件衣服要抵出來,那蠻奴才死也不肯,嚷了半日。"進忠道:"衣服也是要的。"七官道:"沒奈何,還要同你挪一肩哩。"進忠道:"要多少?"七官道:"共該四兩七錢。"進忠道:"掇些贖去罷。"稱了銀子與他。黃氏知道,愈加感激,便把他當作祖宗一般。
到晚來,人家都燒紙關門守歲。怎見得除夕的光景?但是:
門懸柏葉,戶換桃符。家家歲火照田蠶,處處春盤堆細果。兒童拍手,齊燒爆竹喜爭先;老子點頭,笑飲屠蘇甘落後。戲班衣鮑老登筵,紀歲事椒花入頌。彈弦奏節入梅風,對局探鉤傳柏酒。氣色空中漸改,容顏暗裏相催。正是寒從一夜去,果然春逐五更回。
除夕,黃氏置酒在印月堂前,邀進忠守歲,燒鬆盆放炮竹。鐸頭取了許多炮竹煙火來放,果然好。飲至更深方散。進忠同七官出來,隻得讓印月同鐸頭睡了。人靜後,秋鴻才到樓上來,與二人輪流取樂。正是:
明日春風又一年,高樓醉擁兩嬋娟。
有人獨守孤幃冷,數遍更籌永不眠。
次日元旦,進忠起來各處拜了年,同七官終日到城隍廟看戲。劉道士加倍奉承。人見進忠慷慨爽利,與他交接的頻多,逐日各家請春酒。吃了幾日,又早元宵將近,薊州沒甚好燈。一日二人同邱先生閑步,見人挑了兩盞紙燈賣,進忠買了掛在樓上,晚間點起來,買了些酒肴,請邱先生同元照等來飲酒。邱老道:"敝處沒有好燈,我少年時在京師看燈,果然好。"進忠道:"京中燈除了內府的沒有見過,就是燈市裏並王侯家,也不過是些羊皮料絲夾紗珠燈而已,除此便無甚好的,總不如揚州的燈好,各色紙燈、包燈,果極精巧,世上有一件物事,他們便做出一盞燈來,卻也奇巧。此時正是滿城簫管,人山人海,魚龍莫辨,那才叫做'一天皎月,十裏香風'。"邱老道:"生在那裏的人,真是有福的。"
到十三日,崔少華請了進忠同七官去看燈,也是幾對羊皮料絲,皆是些粗貨,薊州人便以為奇,眾人就十分誇讚,進忠也隻得隨聲稱好。呈秀在席間將小沈托在進忠身上,沒奈何隻得約他元宵小酌。至日請了幾位斯文朋友來陪他,小沈唱曲、行令、猜拳,卻也有些豐致。飲至三更散了,呈秀定叫留小沈陪進忠宿,進忠卻不過,隻得勉強留下住了一夜。次日送他二兩銀子,一方汗巾。
十六,置酒在內裏,請黃氏並鐸頭夫婦。還剩了許多火藥,進忠都買了來放。但見:
金菊焰高一丈,木樨細落奇葩。白紛紛雪炮打梨花,紫豔豔葡萄滿架。金盞銀台鬥勝,流星趕月堪誇,鴛鴦出水浴睛沙,九龍旗明珠倒掛。
內中有幾種異樣的,七官道:"這幾樣是那裏來的方子?"鐸頭道:"這是在京裏遇見李子正,他從殷公公家傳來的。"進忠道:"他在京裏做甚麼?"侯二道:"他在東廠殷公公家做主文,好不熱鬧。"進忠道:"我正想他,明日到京中看看他去。"大家開飲了半夜,把鐸頭灌醉了,聽他們歡樂。正是有錢使得鬼推磨,那黃氏已是感激進忠不盡,又被他逐日小殷勤已買通了,不但不禁止他們,且跟在裏麵打諢湊趣。大家打成一片,毫無忌憚,不分晝夜,行坐不離,印月已被他們弄有孕了。那鐸頭雖然明知,而不敢言,隻是把些酒食哄著他就罷了。正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
街坊鄰舍都知些風聲。到了正月盡間,侯老回來,黃氏將進忠的恩德說與侯老知道,也十分知感。過了些時,也漸漸知些風聲,還是半信半疑。誰知人為色迷,遂不避嫌疑亂弄起來。
一日天初明,侯老便上樓來尋進忠說話,見他門兒半掩,不見動靜,想是尚未起來。輕輕揭開他帳子一看,吃了一驚,原來印月同他一頭睡著了。侯老也不驚醒他,到輕輕走下樓來,高聲咳嗽了兩聲而去。二人驚醒了,慌忙起來,印月下樓進去,隻見侯老在堂屋裏亂嚷。見印月進來,便說道:"婦人家不在房裏,外麵去做甚麼?"黃氏也起來了,聽見嚷,過來道:"想是看他哥哥去的。"侯老道:"胡說。就是嫡親兄妹也該避些嫌疑,這樣胡行亂走的。"印月紅漲了臉進來,也還不知被他看見。秋鴻聽見嚷,忙出來看時,被侯老趕上,踢了兩腳,罵道:"你這奴才在那裏的,不跟著你娘?"黃氏道:"為甚事這樣亂嚷亂罵的?"侯老道:"虧你做婆的,我不在家,就幹出這樣事來了!"黃氏才明白,悄語道:"事已如此,張揚出來也不好聽,隻看你兒子這般嘴臉,怎叫他不生心?你現欠他銀子,傳出去,人還說你沒錢還他,拿這件事賴他的哩。如今惟有叫他們離開來罷了。"
侯老沉吟了一會道:"也是。"便叫秋鴻來說道:"你外婆病得狠哩,來接你娘的,叫他作速收拾回去看看。"秋鴻回到來對印月說了,見印月睡在床上,遂抽身到樓上。見七官與進忠對坐,便埋怨道:"你們做事也該放掩密些,怎麼就都睡著了,使老爹看見,嚷鬧了一場!虧奶奶勸住。如今要送娘去看外婆哩。"進忠聽見,嚇癡了,半日才說道:"這怎麼好哩?"秋鴻道:"我們去後,你也難住了,不如快收拾,也到那裏相會罷。"說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