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布爾津河,你狗什麼要流走呢?(1 / 1)

布爾津河像一隻長方形的餐桌,碧綠色的台麵等待擺上水果和麵包的籃子。河水在岸邊有一點小小的波紋,好像桌布的皺紋。

我坐在山坡上看這隻餐桌,它陷在青草裏,因此看不見桌子腿。這麼長的餐桌,應該安裝幾百條腿或更多結實的橡木和花楸木腿。小鳥從餐桌上直著飛過去,檢查餐桌擺沒擺酒杯和筷子。其實不用擺筷子,折一段岸邊的紅柳就是筷子。現在是五月末,紅柳開滿密密的小紅花,它們的花瓣比蚊子的翅膀還要小。這麼小的花瓣好像沒打算凋落,像不願出嫁的女兒賴在家裏。紅柳的花瓣真的可以在枝上待很久,沒有古人所說的飄零景象。

來會餐的鳥兒一撥兒一撥兒飛過了許多撥兒,它們什麼也沒吃到,失望地飛走了。有的鳥幹脆一頭紮進桌子裏麵,冒出頭時,尖尖的喙已叼著一條銀魚。這就是河流的秘密,吃的東西藏在桌子底下。

青草和紅柳合夥把布爾津河藏在自己懷裏,從外表看,它不過是一隻沒擺食物的餐桌。為了防止人或動物偷走這條河,紅柳背後還站著白樺樹。白樺樹的作用是遮擋窺視者的視線。青草、紅柳和白樺樹每次看到藏在這裏的布爾津河幹淨又豐滿,心裏就高興,它們竟可以藏起一條河。但它們沒想到,布爾津河一直偷偷往西流。表麵看,河水一點沒減少,仍像青玉台麵的長餐桌,但水流早從河床裏麵跑了。假如有一天青草知道了布爾津河竟然一直在偷偷流,它一定不明白河水要流到什麼地方去,還有比喀納斯更好的地方嗎?

青草喜歡這裏,它不願意遷徙的理由是河穀的風濕潤,青草在風中就可以洗臉。青草身上的條紋每天都洗得比花格襯衣還好看。這裏花多,金蓮花開起來像蒺藜一樣密集。這一撥花開盡,有另一撥兒花開。到六月,野芍藥開花,拳頭大的鮮豔的野芍藥花開遍大地,青草天天生活在花園裏。可是,布爾津河你為什麼要流走呢?

現在野芍藥打骨朵了,像裂開的綠葡萄露出山楂的果肉。我用手捏了捏,花蕾的肉很結實,一顆手指肚大的花蕾能開出碗大的花。我想把山坡的野芍藥的花骨朵全都捏一遍,好像說我手裏捧過百萬玫瑰(為了你,我舍得百萬玫瑰——這是我昨天聽華俄後裔張瓦西裏唱的俄羅斯民歌),但我怎麼捏得過來呢?把花捏得不開放怎麼辦?草地、懸崖上都有野芍藥花。開在白樺樹腳下的野芍藥花一定最動人,它像一個人從泥土裏為白樺樹獻花。

白樺樹,你怎麼看都像女的,就像鬆樹怎麼看都像男的。白樺的小碎葉子如一簇簇黃花,仔細看,這些黃花原來是帶明黃色調的小綠葉子。能想象,它在阿勒泰的藍天下有多麼美,而它的樹身如少女或修士身上的白紗。當晨霧包裹大地又散開後,你覺得白樺樹收留了白霧。我甚至愚蠢地摸了摸樹幹,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肚,又用舌頭舔了舔——沒沾霧,白樺樹就這麼白。既然這樣,布爾津河你為什麼還要流走呢。

有一天,我爬上了對麵的山。草和石頭上都是露水,非常滑,但我沒摔倒。我的鞋是很好的登山靴,它根本沒瞧得起這些草和石頭上的露水。登上山頂,看到了我住的地方的真實樣子。木頭房子離河邊不遠,像狗窩似的。黑黑的雲杉樹如披鬥篷的劍客,從山上三三兩兩走下來。更黑的那塊草地並不是一片雲杉長在了一起,那是雲朵落在草地上的影子。

布爾津河在視野裏窄了,像一條白毛巾鋪在山腳下,也有毛巾上擺著圓圓的小奶球,有一些奶球連在了一起。它們是雲朵,這是蒙古山神的早餐。雲,原來還可以吃的,這事第一次聽說。山神那麼大的食量,不吃雲就要吃牛羊了,一早晨吃一群羊,還是吃雲吧。霧從河上散開,一朵一朵的雲擺在河上,山從霧裏露出半個身子,準備伸手抓雲吃。昨晚下過雨,木製的牛欄和房子像檸檬一樣黃。不一會兒,天空有鷹飛過,合攏翅膀落在草地上,想要抓自己的影子。野芍藥下個月就開花了,山神早上在吃雲朵,偷偷流走的布爾津河把這些事情告訴給了遠方的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