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垛如同幹草的房子,但裏麵不住人,也不住動物。這座草的房子沒有廳室,沒有門,也沒有窗戶。我在拜興塔拉鄉住的時候,把一扇沒人要的舊門擺在牧民額博家的草垛上,遠看草垛像一個蒙古包。額博哈哈大笑,說你是一個熱愛家的人啊。
那些日子,我沒事繞著草垛散步。額博的老婆玉簪花說,狐狸才這樣圍著草垛轉,假如有一隻老母雞在草垛裏抱窩的話。
我不在意玉簪花的玩笑,她臉上布滿雀斑像一個芝麻燒餅。
額博有三個草垛,它們是牧畜過冬的牧草。現在開春了,三個草垛隻剩下一個,額博家的牛羊在六月份青草長出來之前靠它維生。草垛如一隻金黃的大刺蝟,蓬鬆著蹲在瓦房前。房前停一輛藍色的摩托車,洋井上掛著馬籠頭。我觀賞這個草垛,並不因為它是牛羊的口糧,也沒想跟牛羊搶這堆口糧。我在驚異——見到草垛我每每驚異,這麼多草從土地割下,一綹一綹躺在一起。草從來沒想過它們會像粉條似的躺在這裏吧?
我從草垛上看到一望無際的草原。草原上的草不躺著,它們站立在寬厚的泥土上,頭頂飄過白雲。早上,曦光從山頂射過來,草尖的露水閃爍光芒,好像手執刀劍。六月末,大地花朵盛開。花朵像從山坡跑下來,揮動紅的、黃的和藍的頭巾。城裏人習慣用花盆栽花,花在家具之間孤零零地開。草原上,大片的花像沒融化的彩色的雪。花朵恣意盛開,才叫怒放。開花隻是草在一年中幾天所做的事而已。
野花夾雜在草裏,和草一同嬉戲。花朵如一群小女孩,甩掉鞋子跑到了草葉身後捉迷藏。明明沒有風,卻看見草葉的袖子擺動。草浪起伏的節律,讓人想到歌王哈紮布唱蒙古長調的氣息。歌者把腹中所有的氣吐盡,吸氣時喉間顫動。氣息沿上顎抵達顱頂,進入高音區並輕鬆地進入假聲。這種演唱方法如草浪在風裏俯仰,深緩廣大,無止息。在哈紮布的演唱中找不到一個接頭,找不到停頓或換氣口。像透明的風,一直在呼吸卻聽不到風的呼吸聲。
風在草裏染上了綠色,它去河水裏洗濯。風的綠色沉澱在河底的水草上。水草的大辮子比柳枝還要長,在水裏得意地梳自己的辮子,散在斑雜的石子。水草根部藏著鬼鬼祟祟的小魚。這些泥土色帶黑斑的小魚隻有人的指甲那麼長,不知會不會長大。草原的深處,暗伏很多幾米深的小河,有小魚小蝦。
草對於草原,不是衣服,更不是裝飾。草是草原上最廣大的種族,祖祖輩輩長於此地。白雲堆在天上,如一個集市。如果地上沒有草,剩下的隻有死寂。草把溝壑填滿,風裏飄過一群群鳥的黑影。小河如同伸出的胳膊,上麵站立白雲的倒影。草的香味鑽進入的衣服裏,草的汁液浸泡馬蹄。
草們如今成了額博的幹草垛。它們一根挨一根躺在一起回憶星光和露水。摸一下,草葉唰唰響,在夏天草發不出這樣的聲音。我在心裏算這些草在草原能占多大的麵積,十畝?還是五畝?算不出。隻好說,它們是很大一片草。草綠時分,蝴蝶在上麵飛,像給草冠插一朵花,過一會兒又插到別的草冠上。草棵下麵爬過褐黃的大螞蟻,舉著半隻昆蟲幹枯的翅膀。不遠處小河在流淌,幾乎沒有聲音,水麵光影婆娑。花朵高傲地仰起頭,頸子搖動。月亮升起後,草葉沾滿露水,如同下河走了一圈兒。
如今它們變成草垛,變成一個偽裝的房子,身邊放一個油漆剝落的舊門。我像狐狸一樣圍著草垛轉,嗅幹草的香味。幹草的甜味久遠,仿佛可以慢慢釀成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