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 苜蓿花的河穀(1 / 1)

小鳥飛過黑鬆林,飛到阿瓦齊河穀的苜蓿草地上。冬天裏的鳥兒在夢中夢到了苜蓿的紫花。

大地把綠毯子斜鋪在傾斜的河穀上,苜蓿在上麵繡滿了細碎的紫花,毯子看上去有了中亞的風格。鳥兒認為這是為它們鋪的毯子,紛紛飛到這裏嬉戲歌唱。

金絲雀、黃鸝、棕尾伯勞、歌鴝、朱頂雀、蒼頭燕雀聚集到這裏,它們挺著鼓鼓的胸腹,好像裏邊裝著一百首哈薩克民歌和六首塔吉克樂曲。

小鳥滑人草地,又挑頭升到空中。空氣中好像有透明的大波浪,把鳥兒拋來拋去。鳥翅把陽光的紗巾割成條條塊塊,讓陽光的紗巾整齊地鋪在苜蓿花上。

苜蓿的花瓣小而多,二十多瓣長在一起,如一個小花柱。小鳥認為苜蓿花是一本書,二十多個頁碼,是簡易讀物,記錄著陽光和月光射來的角度。風覺得苜蓿花是一隻隻紫色的小鳥,花瓣是它們的羽毛。苜蓿花的花語是希望。所謂希望正在於它的花可以像小鳥一樣飛起來,讓天空鋪滿紫色,像漲潮一樣起伏。

人說鳥兒是美麗的精靈,但我們記不住小鳥的臉。人類把美過多地定義在人的臉上,稱其為麵容。女人的臉是錢、房子和車,是爭鬥的刃;是反腐的定時炸彈。如果美的標準不定在臉上,定在什麼東西上呢?當然還有衣服、手袋和首飾。人類有美麗的羽毛嗎?他們說自己有純潔友善的心靈,可是從外邊看不到。鳥兒也看不到鳥兒的心靈,但它們從不擔心受到同類的欺騙和迫害。

喀什噶爾有九十九條古老的小巷,在疏勒國時代,這些小巷已經人聲喧鬧。我走過蠟燭工匠之巷、磚雕工藝之巷、花盆工藝之巷和鐵鍋工匠之巷。現在每個巷子都立著雕花的木牌,上麵介紹小巷的來曆。橘黃色的路燈照在拱形雕花的窗戶上,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好像就要開始了。現在是黎明時分,街上行人很少。地雀飛過來,在店鋪前的地麵上飛快奔跑。它們不怕人,隻有在幾乎被捉到的情況下才飛到街邊的桑樹上。棕色的野鴿子結伴飛來,在饢鋪邊上啄食物。它們比信鴿瘦小,或者說像麻雀長大了一倍。在喀什的老城走,抬頭看房子,發現房簷上有野鴿子在看你。和你目光交視之後,它們拍翅飛到清真寺的圓頂上。

在鄉下,渠水邊長著筆挺的新疆楊,用潔白和新綠抵消了戈壁的沉悶。沙棗樹的花香令人沉醉、令鳥沉醉。在這裏,聽得到鳥兒發出醉漢般的歌唱。它們的歌聲是小調式,有許多半音和滑音。鳥醉了才這樣唱,比如它們吃過發酵的桑椹。黎明與黃昏的景色讓小鳥產生了幻覺,它們的歌聲裏浪漫的元素多於巴洛克,沒有一個高音是扁的,鳥兒唱歌時胸腔全都打開了。小鳥一飛就美麗。按說人們在飛翔中看不到美,因為美飛走了。但鳥在飛翔中創造美,況且它們還有歌喉和羽毛。這三項已經比人類高明,人類雖然有喉但並不都是歌喉。他們在純真的兒童年代,唱得甚至比小鳥還好。長大了,他們隻剩下酒喉煙喉與咽喉,與歌唱無關。他們與音樂有關的器官隻有耳朵,但一半以上的人的耳朵與音樂無關。人類沒有羽毛,隻有腋毛,他們用人造的衣服製造差別與美麗。在澡堂子裏,他們和她們發現如果失去衣服,皮膚上掛滿愚蠢的脂肪。

我們看不見小鳥的臉,但不影響它的美麗。這個叫什麼呢?可以叫境界。境界,說的是你站村裏它站山上,你在山上它在雲端。有多少人自戀自己的臉,依賴、崇拜這張臉,靠臉打天下,而其江山隨時光變成了蟻穴。你靠你的臉活,但別人不靠它活。多好的臉都是積雪,早晚將沉沒於泥土之中。小鳥用飛描述自由、描述灑脫,翅間帶著遠方與樹葉的秘密。小鳥在飛翔俯瞰河流和麥浪,畫出透明的弧線。鳥最有資格講述山河。

苜蓿花繼續織毛毯,它們的願望是把綠毯子改成紫色。鳥兒飛來檢驗毯子花色是否均勻。紫花柱擋住了苜蓿草三片肥黑的圓葉子,擋住了羊茅草和雀麥的小花。小鳥用翅膀扇這些花,讓它們再紫一些。鳥翅下麵的蜜蜂用翅膀扇苜蓿花蕊,讓花的香味傳遍遠山。

春天裏,河穀歸苜蓿花、小鳥和蜜蜂所有。它們在這裏折騰一個多月,初夏到來時,它們各自盡興而去,馬和牛羊來吃苜蓿草。維吾爾和哈薩克牧人說,馬吃不到苜蓿草,一年都沒有勁,像得了病一樣。馬低頭吃草,像讀書上的字,得意處,把尾巴晃上一晃,苜蓿讓它們渾身是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