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節 雲是一棵樹(1 / 1)

我見過喀納斯的雲在山穀裏站著,細長潔白,好像一棵樹。我過去看到的雲都橫著飄,沒見到它們站立不動,這回見到了。

旅遊者很難形容喀納斯的景色。喀納斯不光有一個湖,它還有神秘的、用蒙古名字命名的黑黑的山峰,有碧玉般的喀納斯河,有秀美的白樺樹和鬆樹。我喜歡把白樺樹和鬆樹放在一起說。在喀納斯,白樺樹和鬆樹常常會長在一起。白樺樹像水仙花那樣一起長出幾株來,樹身比白楊樹更白,帶著醒目的黑斑節。鬆樹比白樺樹個頭矮但更壯實,一副男人的體魄。鬆樹尖尖的樹頂表示它們在古代就有英雄的門第。它們長在一起,讓人想到愛情,好像白樺樹更愛鬆樹一些,它嫩黃的小葉子在風裏嘩嘩抖動,像搖一個西班牙鈴鼓,看上去讓人暈眩。喀納斯鬆樹的樹幹,色澤近於紅,是小夥子胳膊被烈日曬紅了那種紅,而不是醬牛肉的紅。鬆樹如果有眼睛的話——這隻是我的想象——該是多麼明亮,深沉與毫不苟且的眼睛,一眼看出十裏遠。

喀納斯的雲比我更了解這一切。它每天見到黃絨的大尾羊從木板房邊上跑過去,看到明晃晃的油菜花的背後是明晃晃的雪山,雪山背後的天空藍得讓人睜不開眼睛,眼睛成了兩隻緊閉的蚌殼。雲的職責是在山間橫行,使雪山不那麼晃眼。它在白樺樹和鬆樹間逛蕩,好像拉上一道浴室的門簾。雲從山頂一個跟頭栽到地麵卻毫發無損,然後站在山穀。我在喀納斯看見山崖突然冒出一朵雲,好像雲“砰”的一下爆炸了,但我沒聽到聲音。我看到白雲蹲在灰雲前麵,像照合影時請女士蹲下一樣。白雲在灰雲的襯托下如蠶絲一般纏綿,我明白我在新疆為什麼沒見到白羊卻見到了黃羊,因為雲太白,羊群不願意再白了。

喀納斯的雲可以扮演羊群和棉花糖,可以扮演山穀裏的白樹。喀納斯河急急忙忙地流人布爾津河與額爾齊斯河,雲在山的腳下奔流。它們盡量做出浪花的樣子,雖然不像,但意思到了,可以了。雲不明白,它不像一條河的原因並不是造不出浪花,而是缺少“嘩嘩”的水聲,也缺少魚。這些話用不著喀納斯的雲聽到,它覺得自己像一條河就讓它這麼去想吧。

我寫這篇短文是更願意寫下布爾津、額爾齊斯、喀納斯這些蒙古語的地名,聽起來多麼親切。這些名字還有伊犁、奎屯、烏魯木齊以及青海的德令哈,它們都是蒙古語。聽上去好像馬蹄從河邊的青草踏過,奶茶淹沒了木碗的花紋。蒙古語好像雲彩飄在天山的牧場上,代表著大大小小的河流和山脈,更為尊貴的名字是博格達峰,群山之宗。蒙古語適合歌唱、適合戀愛、適合為幹淨的河山命名。這些地名用維吾爾語、哈薩克語、塔塔爾語說出來好像是一個動人的故事的開頭。它們是雲,飄在巴丹木花瓣和沙棗花的香氣裏。

喀納斯的雲飄到河邊喝水。喝完水,它們躺在草地上等待太陽出來,變成了我們所說的輕紗般的白霧。在秋天的早上,雲朵在樹林裏奔跑,樹枝留下了雲的香氣。夏季夜晚,白雲的衣服過於耀眼,它們紛紛披上了黑鬥篷。

喀納斯的雲得到了鬆樹和白樺樹的靈氣,它們變成了雲精,在山坡上站立、臥倒、打滾和睡覺。去過喀納斯的人會看到,雲朵不僅在天上,還在地下。人們走過青岡樹林,見到遠處橫一條霧氣蕩漾的河流,走近才發現它們是雲。喀納斯的雲朵摸過沙棗花,摸過巴丹木杏和核桃,它們身上帶著香氣並把香氣留在了河穀裏。早上,河穀吹來似花似果的香味,那正是雲的味,可以長時間地留在你的脖子和衣服上。

喀納斯的雲會唱歌。這聽起來奇怪一點不怪。早上和晚上,天邊會傳來“噝——”或者“哦——”的聲音,如合唱的和聲。學過音樂的人會發現這些聲音來自山穀和樹梢的雲。它們邊遊蕩、邊歌唱。在喀納斯,萬物不會唱歌將受到大自然的嘲笑。

§§第三章 馬如白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