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群從山坡下來,一隻挨一隻往家走。看到匆忙的羊群,我覺著羊比人更愛家。
羊的家有什麼?它們家連牆都沒有,隻有木欄,所有者一地羊糞。黑棗似的羊糞是它們的地毯。一個牧民說,把煙葉吊在羊圈上方,熏出來的煙葉味道非常好。人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又騷又硬的羊糞都可化為美味。
羊群低頭往家跑,像逃離身後蒼茫的暮色。沒有雨的夏季,傍晚每每升浮火燒雲,草地由金變黑,水泡子反射奪目的亮光。火燒雲把天際燒得幹幹淨淨,如橙色的大湖,山峰隻留下剪影,最後被夜色融化。
羊會想家嗎?它們在山後的牧場待了一天就想家了?羊群想念牧人孤零零的土房,洋井邊上伸出一排飲羊的鐵皮槽子。掌燈之後,牧人的房子像一個燈籠,燈籠裏有一家人的腦瓜晃來晃去如驢皮影。燕子遲遲不願歸巢,在空氣中滑翔著展覽自己的白肚皮。
羊圈在房子邊上,羊一隻接一隻入欄,占一個最小的地方。羊的脊背起伏,如羊毛的波浪。波浪裹著羊的小窄臉和尖耳朵。
看到羊群,我才感覺回到牧區。人們稱之為草原的地方,我們叫牧區,它是蒙古人生活的地方。這裏的馬、牛、羊和駱駝是人的生活資料。至於草是碧綠還是翠綠都不打緊,早晚都會被牛羊吃掉。吃不掉的草在秋天枯幹,化為大地的肥料。
我相信羊群時時都在想家,想房子、洋井、門前的馬和梁上的燕子。牧區的燕子在牧民屋裏做巢,每一次歸巢都是炫技表演。如果是我,以這麼快的速度飛進屋,非在牆上撞暈不可。燕子愛聞奶茶味,愛聞新鮮的奶豆腐味。燕子在楊木檁子的巢裏伸出小腦瓜看女主人切菜、做飯,看狗坐地上仰望它的主人。燕子看一會兒嗖地飛出去,再看天空上車輪似的雲朵滾到了什麼地方。
羊和燕子一樣愛這個家,它們飛不到梁上,隻好跑步進圈。羊一生都在小步奔跑,它的“咩——”是歎息自己跑得太慢。羊站立時如沉思,孤零零的頭從一堆羊毛裏鑽出來。它漂亮的彎角如耳環掛在頭的兩側。羊在想什麼?它眼瞼微合,像下一分鍾就會睡去,做羊的夢。早上,羊踩著露水去遠處的草場吃草。早上的雲朵還藏在山後,山後似乎有大鼓風機給雲吹氣,雲膨脹得越來越大,一些雲被吹成灰色。它們的體積足夠大了,開始泅渡天空。中午時分,雲彩一朵一朵地懸在牧人的屋頂上,大小薄厚都合適。羊上了山坡就吃草,一直吃到天黑。羊覺得不抓緊吃,眼前的草可能會逃走。遠看,羊群如掛在山坡上晾曬的白毯子。過一會兒看,毯子又換了地方。晚上,毯子往家裏移動。草原的灌木刮住一些羊毛綹,在夕陽裏飛。
羊群才是牧人真實的家,牧人的財富全出在羊身上。牧羊人身穿破大衣(草原的早上很冷),天天和羊在一起。我姐夫滿特嘎給村裏四戶人家放200多隻羊,每天走50多公裏。他不隻一次跟我說,希望世上有一雙鐵鞋——他穿碎許多雙鞋,他心疼這些鞋。當城裏人為減肥而苦惱時,我低頭看這些胖子們的鞋。鞋這麼好,肥怎麼能減呢?
假如牧羊人的兒子、孫子、曾孫子以後都是牧羊人,許多代之後,他們將失去語言功能。他們的嘴與喉嚨隻在吃飯喝水,不再說話。滿特嘎好多年不說話了,跟羊群在一起,看河流和風中的草地,無人對話。他回到家對我姐阿拉它笑一笑,他不打算說話了。滿特嘎笨拙地對我說,他發現說話沒有用。“真的”,他說,“一點用處都沒有。”60多歲的滿特嘎表情集合了大自然的寧靜。他和身邊的羊群一直在走動,或山岡,或凹地,羊的咩聲此起彼伏。滿特嘎微笑著,像能聽懂羊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