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今年春節,我爸於一和暖之日背手在街上溜達,穿戴講究。
蒙古人在城裏溜達,打老遠一看就是蒙古人,雖然我爸進城六十年了。他們喜歡背手,眯眼,目接天際——這是在草原養成的習慣。
這時,他見街上躺一個老漢,身壓自行車。我爸上前扶他,他不幹,說:“我等那個人扶我。”
“哪個?”我爸問。
“撞我的人。”
我爸前後左右看半天,沒人。說:“哪有人?起來吧。”
這老漢躺著問我爸:“你多大歲數?”
“八十。”
他“唰啦”爬起來,自己拍身上的土,“我才六十,哪能讓你扶!”騎車走了。
我爸回家感歎:“現在的人,學雷鋒還得報歲數。嗨!”
2.我爸赴台灣出席“原住民文學研討會”。“見排灣族作家孫大川,兩人結為友好。一回,他拿出照片,”這是我和孫大川的合影。
我們瞧,一人(孫大川)目光炯然,環抱一老頭兒,老頭兒隻露後背。
“哈哈”,我媳婦大笑:“爸,這算什麼合影,你在哪兒呢?”
“這兒。”我爸指照片人的後背。
“哈哈,爸,合影得露臉兒,光看後腦勺知道是誰?”我媳婦指“後背”說,“說他是誰都行。”
我爸拿照片端詳半天,默然而退。過一會兒,他指“後背”問我們:“這是誰?”
“哈哈,你不說是你嗎?”
我爸眨眼回想:“孫大川那天跟好多人合過影,怎麼證明這是我呢?”
我媽以證據學角度判斷出“後背”的衣服是我爸之“七匹狼”牌襯衫,並翻出這件襯衫佐證,不然我爸打算把照片扔了。
3.我有一件單位發的警用棉衣,在製服裏穿的,送給我爸。
他穿上防雨綢麵的警用棉衣,在街上溜達。到市公安局附近,見該局X局長。×平日愛跟我爸開玩笑。
他問我爸:“你在哪兒弄的棉襖?”
我爸答:“這是國家給警察他爹發的。”
身為警察的X局長滿頭白發,幹吧嗒嘴,半天沒想出合適的詞對應。
4.我爸說:“我現在有點兒自卑。”
我聽了非常吃驚,他從來不自卑。特別是《蒙古寫意》這本書把他的傳記和嘎達梅林、民國初年在奉天開東蒙書局的克興額這些人物寫到一塊兒後,他精神狀態極好,比矍鑠還多出一些昂揚。
“不會吧?”
我爸以手捋頭發一一他滿頭黑亮的濃發,無一根銀絲——說:“老年人,特別做文化工作,頭發還是白一點兒、掉一點兒受人尊敬。”
5.我爸認為我媽(幹部速成學校畢業)文化不行。
我媽上百貨大樓買東西,回來很生氣,說:“現在的社會風氣不好,連牙膏都出兩麵派了。”
我爸聽完不言聲,用腳劃拉鞋,穿風衣戴禮帽,下樓。過一會兒,他上樓說:“你媽這個文化,嗨嗨……”邊說邊搖頭,近於痛心。他手托一管牙膏,指著:“你好好看看!”
牙膏大字:“兩麵針”。
我爸摘禮帽,脫風衣,上床躺下,說:“文化是基礎,幹什麼都離不開文化呀!”
其實我媽至少認識這個“針”字,她馬虎。一回,我和朋友在家喝酒,剛要開瓶,我媽說:“別喝這個,我有好酒。”
她搬凳子從壁櫥上層掏出一個禮品包裝,說:“西馬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