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大姑姥爺時,他八成已六十歲了,柔軟的下嘴唇鬆弛垂下,牙齒寥寥可數,“噝噝”地吸著氣。蒙古人和藏人一樣,在言語間吸著氣,表達謙恭。
大姑姥爺的下唇很像阿拉法特的下唇,微笑而耷拉,但前者毫無心計,更不知戈蘭高地及其他。當我看完一位美國人寫的《阿拉法特傳》之後,在心裏對這種比較很後悔,這對大姑姥爺近乎一種冒犯。我大姑姥爺是一個對世事混沌無知的老嬰兒。與之交,如《大學章句》稱:“如見其肺腑然。”他對貓說話,對馬、牛、驢甚至向日葵和車軲轆說話,采用不同的腔調。
譬如,當貓偷了一塊肉在角落裏以雙爪捂著,嘴裏發出威脅性的“嗚嗚”聲時,大姑姥爺在炕頭欠了欠屁股,用尖細的腔調對貓說:
“哇啦嘛!咱們的貓先生何等英勇……”
他故意用文言的蒙古語來讚美貓。而“哇啦嘛”是什麼呢?奧妙的語氣詞,很難翻譯。譬如,你看到莊則棟躍起,用正手扣殺第二十五大板時,可以驚呼“哇啦嘛!”表示不可思議、敬佩與讚美。同樣,另一位球員以大幅度的優美姿勢抽球,球漏了,球員卻跌倒。你亦可淡淡地說“哇啦嘛!”譏諷有了,憐憫亦有之。此語大約與李白《蜀道難》首句“噫籲戲”仿佛。
當大姑姥爺和菜畦子裏的草花——指甲桃或芍藥一一說話時,嘴唇如小孩一樣噘著,仿佛非如此不可與花溝通。他咕嘟著嘴,對花朵喃喃自語。倘花在風中微動,大姑姥爺感動地仰起頭,閉著眼睛說:“佳!佳佳!”意思是“行了,行了,好了好了”。像看到小孩練步或小叭狗為他表演鑽圈。
顯然,這都是大姑姥爺微醺之後的形狀。他喝多少酒都是半醉,從一盅到一斤,陶然著。醉不透也醒不來。當家裏的人都走了之後,大姑姥爺躡足下地,從三節櫃下拎酒瓶仰脖喝一口,喉結上下竄動兩到三下。抿嘴,上炕,盤腿坐下,環視四周,下唇耷拉漸漸笑了,說“佳!”這個“佳”,意思為“就是這樣”。他用皺紋密密包裹著的小眼睛笑著,對一切無不讚美。嘴唇翕動,但不成句,然後還是“佳!”如此而已。
大姑姥爺叫什麼名諱我不清楚了,但姓鄭。老鄭家與我媽的娘家老張家有著千絲萬縷之聯係。如果說,史筆不溢美亦不隱惡,那麼我應該在這裏說大姑姥爺這輩子沒多大本事,恐怕也可以稱之為“窩囊”。當然他自己並無窩囊的感覺,隻是別人覺得他窩囊。
晚上,當全家人攢集炕上,在煤油燈光的飄忽裏探討治家大計時,大姑姥爺柔軟地蜷在炕頭,興奮好奇地聽別人發言:“噝噝”地吸著氣,表達敬佩。但他從不用腦子思想這些主意的利害,隻認為一切無不完滿。因此,可以想見他在家裏沒有地位,況且他酒後喜歡像外國紳士一樣親吻女性晚輩的手背,譬如我母親烏雲高娃、他的小女兒斯日古楞、二女兒烏雲陶格斯、我姐姐塔娜的手背。他毫無邪念地將幹燥而“肌無力”的嘴唇輕印在他視若珍寶的“伊”們的手背上,然後喃喃。
這就是我大姑姥爺。然而他並非弱智人士,他趕車、牧馬和蓋房子的精細手藝證明他不是傻子,而隻是太詩人化了。
說他善良也不準確,因為他不知道怎樣不善良。我見過他和老牛貼臉,即把自己褐紫的麵頰貼在老牛的臉頰上,嘴裏傾吐什麼。他還用雙手捧著江西臘的花瓣,用嘴親吻;手指空中的蜜蜂,用尖細的嗓音親昵地罵它們。
在大姑姥爺的腦裏(準確說是心裏),沒有是非、善惡、美醜或利害,他一恭順,周遭俱高大起來。他不是辨不清利害,也不是不屑辨利害,而是利與害或美與醜對他是一回事。譬如一隻蚊子把大姑姥爺從醉寐中叮醒,他睜眼看到蚊子修長的高腳、精巧的翅膀網絡及努力吸血的動作,他幾乎要同時斥罵、嘲笑和欽佩這隻蚊先生了,癢與血的損失是另一回事。
在蒙古男人中,大姑姥爺是比較不“蒙古”的男子。他骨骼瘦削、又無霸悍氣。在家裏,大姑姥是至高無上的君主,永遠腰身挺拔地發號施令,現在叫決策。大姑姥名紅蘭,白發蒼蒼,麵色威嚴。你感到她身邊應肅立幾位臉上塗有牛血與白堊望土手攥長矛的南太平洋獵手。在過去的牧區,養家糊口何等不易!大姑姥爺不幹什麼活計,一年隻去壩後拉兩次青鹽,其餘時間俱賦閑與詩意。牧馬的苦活由大舅昭日格圖完成,放牛放羊的勞動由烏雲陶格斯承擔,大姑姥和舅母擠奶、熬茶與料理家務。這一切不過勉強糊口而已,全家人都在掙紮。但大姑姥爺在掙紮中卻覺不出掙紮。他不止是詩人,又是哲學家,因為他對生靈太感興趣了。一隻燕子從他眼前飛過,會讓他注視並思索許久,最後放鬆下唇,露出東倒西歪的幾顆牙齒謙卑地笑了。拿喝酒來說,他把酒瓶放在紫檀木炕桌上,拉開架勢端詳它,用最粗野的話罵名,然後揣進懷裏,複取出“咣”地放在桌上。這還不哲學嗎?劉項睽視,毛蔣談判不能出其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