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走馬阿魯科爾沁(1 / 2)

我和雲登騎馬在草原閑逛,我騎亞麻色白鬃的黃馬,他騎雜花馬。今年雨水好,草原一下子把五年的草都長出來了。我倆互相看,像各自坐在馬的小舟遊在草海。馬頭一顛一顛,草葉和野花劃過馬肚子。草香從鼻孔鑽進身體,在血裏溜達,人的臉色看著紅撲撲的。這是青草汁液與陽光調和的香氣,有舒緩廣大的甜味。呼吸吧,讓肺在這兒享享福。

前麵的草叢搖動,走近,見到一隊人撥草前進,有男有女,像一家人。他們手裏拿著小煤氣罐、折疊桌,牽著羊。草沒過了他們肩膀,兩輛越野車被草遮掩。一問,知道他們野餐來了。再交談,我吃一驚,他們從北京開車來的。北京——河北——赤峰——阿魯科爾沁旗,有雅興。

一位頭頂大鋁鍋的北京男人說:“我們找有泉水的地方支上鍋,燉肉。遍地野蔥野蒜野花椒,采點往鍋一扔,齊活。”他做個陶醉的表情,拍拍衣兜,裏麵裝著扁瓶小二鍋頭。

太陽升高,小黃馬脖子上沁出汗珠。我們來到一座樹木蓊鬱的山下,雲登說這個地方叫百興圖,蒙古語為有房子的地方。房子不稀罕,我在山腳下看到兩口遼代古井,石砌的六楞形井口,這個稀罕。拿轆轆舀點水飲之,沒想到在這兒喝到了遼水,甘洌。井邊有三塊長方形石頭砌沿的菜畦子,雲登說這是遼代留下的菜地。啊,人家遼代就開始吃菜了。我揪一片碧綠的小白菜葉丟嘴裏,沒吃出遼代味道,還是菜味。在這個旗的博物館,我見到遼代白釉穿帶瓶和紫釉雞冠瓶,從本旗耶律羽之家族墓出土,被定為國寶。手撫遼井和遼菜畦子的石頭,想象契丹人汲水收菜。大野蒼茫,覺得這裏比文物更有古意。

馬拴榆樹上,我們倆登山看洞。雲登說山腰有九個洞,他領我進的是涼風洞。進洞底,身上涼意澈徹。雲登從防雨綢兜子裏掏出一把雞毛,取一根放地下,那有自然形成的石孔,雞毛飄飄忽忽飛走了。雲登說,這地方自古以來就冒涼風。我拿一根紅雞毛試之,雞毛扶搖上舉,也上天了。想起毛澤東為河北省一家農業合作社寫過的按語——“誰說雞毛不能上天?”真上天了。他一根我一根,我倆蹲著把一兜雞毛全吹跑了,好像這個洞裏來過狐狸。昨晚上,雲登特意殺了一隻雞。

出洞繞到山的西邊看,山下風景太美啦!無邊的大草甸子,分布幾十個湖泊,大的約幾畝,小的一間房子大。草綠湖清,鳥群翔集,湖麵浮著小塊藍天白雲。雲彩從這個湖飄到那個湖,越洗越白。豐饒的地河在草原底下牽著手,舉起這麼多湖泊,吸引小鳥飛來跳舞唱歌。

我和雲登走了十多裏路,見到村莊。他說:這個村裏有好東西。我間:是每家屋裏都冒涼風嗎?他笑著搖頭,說你去了就知道了。走進一家院子,窗前拴十多匹馬,停一排摩托車。我們上屋裏,見炕上炕下全是人。紮頭巾的婦女、端茶缸子的老人、站立一廂的兒童們把目光投向坐在沙發上的人。這個人身穿滾金邊藍緞子蒙古袍,手拉四胡,正說蒙古書。

一問,這家遇喜事了,兒子考上醫學院,請說書藝人慶賀,就像漢族人逢喜事請戲班子唱戲一樣。

小時候,我爸領我到六道街的蒙古說書館聽過蒙古四胡說書。一間大青磚瓦房,屋裏放十幾排板凳,供應奶茶瓜子,聽眾滿座,聽藝人說書。當時我看到滿屋子屏息凝神的臉,時而歡笑,時而悲戚。屋頂吊著煤油燈,這些麵孔陷在深深淺淺的光影裏,如雕塑一般,十分生動。蒙古四胡說書又稱烏力格爾,是藝人拉琴唱著說的,押韻,是優美詩篇。唱詞敘述傳奇故事、神話人間,宣揚懲惡揚善、有情人終成眷屬。許多藝人喜歡以嘶啞的煙嗓行腔,與四胡渾和的琴聲相契,東部的蒙古老百姓對此十分著迷。我曾祖母上通天文、下曉地理,後來我知道她的見聞主要是跟“胡爾奇”(說書藝人)學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