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在草原走著走著見到了山,在寬廣平緩的草原上見到一座山很新鮮。我明白了,為什麼很多地方的人把山當作神靈祭拜。山突然出現在天邊,慢慢走近,看到它雄渾險峻,每一個部位都像神的身軀。山,是大地上跟天對話的使者。
坤都草原上的這座山叫博格達山,蒙古大地上的很多山都叫這個名字——博格達——蒙古語是“神”與“靈”的意思,它像無邊的青草供奉的一座神龕。山石沉黑,顏色偏紅偏綠,銅和鐵在石裏作祟。這種石頭雨後更顯其黑。車開到跟前,我看到山的背麵聚集一群人,他們戴禮帽,穿鮮豔的蒙古袍,沒女人和兒童。搞什麼?
我費挺大勁兒爬上山,見到七八個人聚一起,爭論什麼問題,中間孤零零站一位身穿銅泡釘跤衣的摔跤手。這位摔跤手極為壯碩,細眼睛,眼珠灰色。他的胳膊比我們腿粗,其腿刷上灰漆就跟大象前腿一樣粗。他攥拳站立,麵有不忿之情。另外幾個人戴著茶晶墨鏡(太陽太毒),比比畫畫說一件事。但是,你見過一個沒有對手的摔跤手孤零零站在山上嗎?沒見過,我幾乎要笑了,難道他要和山摔跤嗎?
這幫人沒理我,繼續討論。摔跤手繼續攥拳,眼裏差不多冒出怒火了。他們身邊長著一棵榆樹,有碗口粗,要長四、五十年。榆樹後的山石凹進去,如一個舞台,上麵有一排泥築的燕子窩。地上有兩個圓石,大小一人合抱。兩個圓石連在一起,光光溜溜,不像人造的。這麼沉重的石頭造出來也抬不到山上,抬上來也沒用。冷眼看,石頭上依稀有圖案。我上前摸這個圖案,像用鑿子淺淺鑿上去的太陽、月亮和陰陽魚圖案,又像自然生成的。
“不許摸!”這喊聲渾似炸雷,發自摔跤手的胸膛,我幾乎被震暈,天下有不讓摸的石頭嗎?
穿蒙古袍的人聞聲跑了過來,甩著雙手說:“完了!完了!”他們的神情十分沮喪。
這幾個人看著我,似乎絕望了。一人問我:“你用哪隻手摸的石頭?”
哪隻手?難道要剁掉嗎?我說:“左手。”說完,我看看左手,好像要跟它道別。
這個人——他身穿藍蒙古袍,襟別一枚銀製成吉思汗胸章——拿過我的左手仔細瞧,舉起我的手對著太陽看了看。
我憋著沒笑,難道我左手的骨頭裏暗嵌什麼密碼嗎?這幾個人輪番看我的左手,互相交換眼神,不說話。他們看我手時,我也跟著看,這隻手仿佛被賣掉了。
“唉!”穿藍蒙古袍的人歎了一口氣,蹲在地上,其他人憂慮地看著他。摔跤手臉上的怒火什麼全沒了,變成一個懦弱的人。他看看這人看看那人,仿佛沒魂了。
我的左手透露什麼樣的信息了?我瞧一下,手心的紋如一個“從”字,也像兩座山峰。有人說我的掌紋豐密,證明我情人多。姑且不論情人多與不多,這些紋會讓遙遠的草原上的博格達山後麵的穿戴鮮豔蒙古袍戴茶晶眼鏡的人憂傷嗎?我覺得我該下山了。
“請站住。”藍蒙古袍禮貌地攤開雙手,攔住我。“請告訴我,您從哪裏來?名字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