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力德是個老頭兒,歲數不小了。人上了歲數就看不出歲數了。二十歲跟四十歲差一半,七十歲和九十歲差別不多。老德頭圓臉,眉毛弧形下彎,眼睛弧形,嘴角向上兜著,也是弧形。這樣的臉,除了笑幹不了別的。
他坐炕中央,逆光,笑著看這個看那個,像檢查大夥兒的表情。炕下一對三節櫃,紅漆剝落。櫃邊是描花炕琴(垛被褥的家具)。
我妻子進了老德頭家就喊:“炕琴呢?那個炕琴呢?”見到,默視不出聲。當年它光亮無比,妻子與其妹每天都用手撫之。
“當年”之“當”,是在七十年代初。我妻陳老師與其家人在這裏住了四年,房東是老德頭。
陳老師三十四年後來到此地,其激動自不必提。彼此用飄舞的鼻涕和不停歇的眼淚代替言說,配合擁抱。這裏單說老德頭。
老德頭身穿八九式公安舊製服,戴前進帽,坐炕上笑,看這一屋子人。桌上擺著炒米、奶豆腐和黃油。
別人間老德頭:您多大歲數了?
老德頭:虛歲十五。
眾人笑,提高聲音:您多大歲數?
老德頭:剛上初三。
聲音再大:您——高——壽?
老德頭:住校呢。
誰也不問了,沒那麼大氣力。老德頭耳聾,以為問他孫子呢。人若發問,他覺得無非問他孫子,其他有什麼可問呢?
別人解釋,老頭兒上過朝鮮戰場,是空軍,耳朵被炸彈震聾了。他配手機,平常溜達到一個地方,掏手機告訴家人:我在哪兒哪兒,關機。不關機也聽不見別人發言。
話說上個月,老德頭一早兒出門溜達。中午給家裏電話:我在忙牛溝;下午電話:我在黃柳壩;傍晚電話:我在哈拉套海。
家裏人急了,從忙牛溝到黃柳壩到哈拉套海,越走越遠。離家五十多裏地了,八十六歲的人怎麼回來?
但是,這在電話裏勸不回來。此地是牧區,地廣人稀。雖然狼和狐狸都不傷人,但磕了碰了就不好辦。家人去找,他老伴兒和兒子共乘一匹馬,再牽一匹馬去了哈拉套海。到了那裏,天空已出星鬥。打聽沒地方打聽,喊也沒人應。這片廣闊的土地上有一個種子站,去問,人家沒見老德頭。他們娘倆兒以一棵榆樹為圓心,前尋四、五裏地,原路返回,從榆樹再前往另一個方向,輻射式巡查。累了,他們靠樹歇息,兒子抽煙,老伴抽泣。手機突然響了,老德頭來電:
“我在溝裏呢。”
他兒子用最大的聲音呼喊:“爸!你聽到了嗎?你別關機!你在什麼溝……”
老德頭平靜地重複一遍:“我在溝裏呢。”
關機。
“爸!爸!爸!”這邊怎麼喊都沒用。人這時候恨不能乘著手機的電波找到對方。娘倆兒一想,哈拉套海沒有溝啊?老頭兒一定往北去山嘴子鄉了,那兒是丘陵。他們騎馬上路,走到半路忽然想起南邊毛山東鄉也是丘陵。老德頭在哪個溝裏呢?他兒子不禁下馬嗚嗚哭了一場,決定先上山嘴子,後去毛山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