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的光芒把屋裏雕刻成圓形的洞窟,又像給人的腦袋包了一層又一層橘黃色與微紅的頭巾。
牧民沙格德爾家裏拉不起電,點油燈。他爺爺50年代被選為勞動模範,獎品是一盞帶玻璃罩的煤油燈,至今還在用,點柴油。光亮和50年代差不多,也可能更亮,柴油比煤油有勁。
沙格德爾坐在椅子上,臉上的線條在油燈下顯出柔和。油燈把他的頭和肩膀射出牆上巨大的背影,像一個史詩中的英雄。他駝背,用手指按另一隻手的骨節。而他的背影在燈焰下蠕動,像一隻蹲著的黑鷹準備撲過來。油燈打扮人,照得沙格德爾眼睛明亮,像歌德的眼睛。我說的是他靠近油燈的右眼,另一隻生白內障的左眼仍藏在陰翳裏。油燈的光讓人臉看上去有思想,在這樣的光芒下,仿佛一晚上可以寫出一篇哲學論文,說星空與道德什麼的。沙格德爾鼻梁挺直,嘴角緊閉,眉宇間藏著若有若無的憂慮。他五十出頭,頭發全白了,全站立。
然而,沙格德爾什麼思想也沒有,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憐的人。如果沒有油燈光芒的抬舉,他是個沒人肯看一眼的乞丐。他的草場被人開煤礦占了。煤挖完後,地麵剩一片大坑,而賣草場的兩萬塊錢至今還沒到手。去年,他老伴得腎炎去城裏住醫院。沙格德爾賣掉了所有的牧畜支付醫藥費,換來的是兩米長的賬單和老伴的死亡通知書。他沒錢火化老伴,用一對銀鐲子賄賂停屍房的看守人,套驢車把老伴拉回來埋在煤礦的廢坑裏。他把箱子拆了,把老伴捆得像一個木桶,放入坑裏。他買不起棺木。他用煤矸石和黃泥砌了個墓穴。“煤矸石橫著擺一層,豎著擺一層,每層灑一些野花。”他說。
這裏方圓二十多裏沒野花,草原廢了。沙格德爾到幾十裏外的山上采了一麻袋野花,灑進老伴的墓穴。墓裏有他們兩人的合影照片,老伴年輕時喜歡的小鏡子,綠紗短袖衫,一雙沒穿過的鞋,餘額為0的信用社存折。這是跟沙格德爾老伴一生有關的所有的東西,都被埋進廢坑。沙格德爾的兒子在天津的蒙古餐館當保安,有人說他打架已被抓了起來。
油燈照著沙格德爾家裏餘下的沒被埋藏的東西:一條漆黑的四腿的板凳,牆角的土豆,紙箱裏的雨衣和雨靴,一個早就沒馬可放的馬鞍子。沙格德爾不懂漢語,到城裏打不了工。他在房前屋後種一些玉米做口糧。他年輕時是公社有名的摔跤手,是出色的馬倌,懂一點獸醫。現在像在冬天到來之前準備死去的昆蟲。他說:“我死了,沒人埋我,村裏人都搬走了”。油燈的光照著地上搪瓷洗臉盆裏的鴛鴦圖案,照著牆上騎大鯉魚的胖娃娃畫像。沙格德爾閉目沉思,可能在猜想他死後是誰把他抬進廢坑,是誰揀石頭填滿了這個坑。
§§第七章 我們為什麼熱愛自己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