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的《我的一生》剛剛寫到曆史轉折的關鍵時刻,便戛然而止了,留下來的是更大的文字空白與人生空白。
盡管二舅的離世過於倉促,但應當說這“留白”的時間卻是很長很長了,我一直在遺憾他為什麼沒有抓緊時間推進這部寶貴的家庭史,甚至遺憾到有責備之意了。但是,在放下這未完的殘篇之後,我又似乎多了一層理解:曆史轉折之後,那是怎樣的人生?又該是怎樣的文字呢?
如果人生的記憶沉重到已經讓人“艱於呼吸視聽”,那文字也就不聽使喚,脆弱到自我摧折以至“無語”。
作為“家史”,《我的一生》更多的是老百姓的人生情趣與生活百態,閱讀這些文字,給我們印象最深的大概是兩個方麵:充滿童趣的歡樂與人間的親情和友誼。兒時我在二舅的書架裏見過郭沫若的《自傳》,在《我的一生》中,不難發現郭沫若《我的童年》那樣的情趣和語調,這裏深層的溝通是一種人生的真誠。六舅在“序”中說到王家艱苦奮鬥、出人頭地的不易,其實,在這些波瀾起伏的家庭奮鬥史的背後,更重要的是一種拒絕附庸權勢的真誠為人的“骨氣”:
直到我當了校長後,同事和下屬們,尤其閱曆較深的老教師對我的評價都是:“老實人,你怎麼幹大事呢?”我的上司(當時教委主任盧兆林)經常開玩笑叫我“夫子校長”。我隻好笑而不答。但是,我的終生形成的性格,在現實社會實在深感不適應,尤其在官場。這後來成了我擺脫官場的真實理由之一。我從社會的觀察,也知道如何做現實官,既輕鬆又發財,既可得名又可得利,還可升職,但它不是我所追求的。那樣活著也累,並且經不住形勢或上級人事變化。可能爬得越高跌得越痛。
從外公到二舅還有其他的家庭長輩身上,其實都能夠看到這個特點。悲劇乎?喜劇乎?或者亦悲亦喜?《我的一生》敘寫了這份真誠的曾經的歡樂和情趣,也把一大段未完成的悲劇的記憶留作了空白,除了作者與讀者的感歎之外,這本身莫不就是一種深長的警示?當然,它警示的不是讓後人從此改弦更張,混跡於“厚黑之學”的時代,而是對一種業已失落的人間傳統的保存,也是對一段美好人生的獻祭。
二舅不是文字高妙的文學家,盡管他不無文學的天賦,也以自己的文學素養給如我這樣的後人莫大的啟蒙;二舅的“家史”也不可能是譽滿天下、傳布廣泛的“公共”史詩,盡管其中充盈了市麵流行的那些曆史故事也不曾有過的細節與意趣。無意混跡官場、無意追名逐利的二舅始終隻是千千萬萬中國普通的知識分子之一員,二舅的家事回憶也純粹是湮沒於曆史洪流中的微不足道的私人記憶,然而,近百年中國曆史翻天覆地、波詭雲譎的演變,卻正是以無數最普通的老百姓的私人生活的巨大顛簸動蕩為代價的,大的社會曆史的每一段所謂的“發展”和“前進”都湮沒了一大批善良的底層百姓的悲喜,在這個意義上,即便拋開一己的親情淵源,我們也應該為這些最普通的命運記錄奉獻我們的感激,我們的愛惜!在保存民間曆史的意義上,其價值絲毫不亞於那些光彩奪目的文士學人們的著作。
共和國的曆史不僅僅產生於“國史館”裏的專家學者,同樣來自像二舅這樣默默無聞的普通中國百姓,沒有這些老百姓的酸甜苦辣,曆史的真相的意義可能大為不同,海南島上的《天涯》出現過保存民間記憶的“民間語文”,二舅人生的普通和文字的質樸或許連《天涯》也上不了,那麼,更多更普通的人們呢?中國曆史的許多醇厚的內涵是不是就這樣被我們遺忘了,磨滅了?
小人物永遠不能列入大曆史,幸好小人物一旦回歸到親情,“大”和“小”都暫時沒有了意義,二舅的文字終究還有家族親情的留存,後來者對這一份文字的愛惜,不知可否給九泉之下的二舅帶來一份慰藉?
2009年7月18日於二舅周年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