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的一捆燒柴
1977年的冬天,天氣格外寒冷。鵝毛大雪鋪天蓋地下個不停,似乎有意在考驗著人們的忍耐力。年底來臨,家裏的燒柴眼看快沒有了,不要說取暖,就連燒火做飯都成了大問題。眼瞅著一天天癟下去的草垛,母親唯一能做的,就是一聲接一聲地唉聲歎氣。
不是家裏人懶惰,那實在是一個特殊的年代。那時候,似乎什麼都緊缺,農家連燒柴也稀罕。公社實行封山育林,每年隻有秋末冬初的時候,才允許各村開放3、5天山場,隻有到這個時候村民才可以上山拾草撿幹柴,錯過了日子誰也不準上山。每年,全村總有那麼三幾家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鬧草荒。
那時,我剛上小學二年級,生了一場大病,母親為了照料我,沒顧得上拾草。家裏的陳草眼看就燒完了。父親是個規規矩矩的人,不允許家人偷偷上山拾草。要知道,誰要是膽敢違反封山育林規定,私自上山拾草,被看山的逮著了,那比害眼還厲害。村裏曾經有戶人家偷著拾草,結果裝草的網包連同那背草,被懸掛在中心街一棵高樹上示眾,整整掛了一冬一春。那戶人家羞愧得差點出人命。
我生性倔強,病好後,看著家裏因我的緣故幾近斷炊,心裏很難過。星期天,我偷偷拿根繩子,約了兩個要好的小夥伴,上南山去拾柴。
雪後的大山白皚皚一片,積雪把山場蓋了個嚴嚴實實。我隻好把目光伸到樹上,找個根帶勾子的長樹枝,從樹上往下拽死枝。冰凍的樹枝很脆,隻一扯喀嚓一聲就下來了,半晌功夫就扯了一大捆。我們很慶幸,沒有被看山的逮著,背起沉甸甸的柴禾往家走,少年的天性讓我們禁不住得意忘形,放聲唱起歌子: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歌聲震得鳥兒撲棱棱飛,震得樹上的積雪撲簌簌往下落。
沒想到,我們的歡唱引來了一個人——老劉頭。老劉頭,六十多歲,禿頂。年輕時忙著照顧瞎眼的老娘,家裏又窮得厲害,沒娶上媳婦,隻好打了光棍。隊裏照顧他,讓他負責看山。他這人逮著上山拾草撿柴禾的六親不認。上次那個被示眾的拾草者是他不遠的堂嫂,就是讓他給抓住的。
最先發現老劉頭的是我的一個同伴。我們拔腿就跑,怎奈積雪太厚,背上的柴禾又沉,跑起來趔趔趄趄,很慢,可誰也不舍得扔掉柴禾。
站住,別跑!一聲接一聲厲喊從身後傳來。我們在前麵拚命跑,老劉頭在後邊追。那情景真不亞於獵人拿兔子。隻一會兒工夫,就被老劉頭給逮住了。
小夥伴們乖乖地放下柴禾,低著頭挨訓。隻有我死死抓著不放。老劉頭惱了,一把扯下來。我被拽了個趔趄,摔倒在雪地裏。我一骨碌爬起來,張口就往老劉頭身上撲。眼看就要撲到老劉頭身上,老劉頭一閃身,我撲了個空,一頭搶進雪窩裏,半天爬不起來。夥伴們趕緊把我扶起來。我又要往前衝,被死死拉住。
你小子還挺倔的,有種。老劉頭撲哧笑了,手一揚,摘下頭上那頂缺了一隻耳朵的黃棉帽上下呼扇著。
小山子前些天病了,家裏沒人拾柴禾,他家都快吃生的了……夥伴們求情說。老劉頭沉著臉,半天沒言語。我想這死劉頭八成心軟了。
誰說也不行,把柴放這兒,都給我走!老劉頭下命令道。我站在那兒,看著那捆柴不肯走。最後被夥伴們連拉帶拖,抹著眼淚,戀戀不舍地走了。走過老劉頭身邊時,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發狠說:你等著!死老頭!
回到家,我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父母。母親隻顧歎氣,父親嗬斥了我一頓,罵道,該,誰叫你不學好的,還白白丟了一根繩子!我的淚刷地流下來。那一刻,我恨透了老劉頭,都是他給害的。
第二天早晨,我家院子裏的草垛旁赫然多了一大捆幹柴,捆柴的繩子居然是我昨天用過的那根。我很奇怪,哪來的?該不是老劉頭送來的吧?不可能,他不會有這樣的好心。莫非是父母晚上山去偷回來的?也不敢多問。就這樣,這捆柴成了我心中的一個謎團。
從此,老劉頭成了我的最大敵人。每次碰到他,我都狠狠地剜他一眼,倒是他並不怎麼在意。有幾次,還嘿嘿笑著說,這小子,就是個強種!
第二年春,老劉頭死了。出事那天晚上,老劉頭拉著一捆幹柴從水庫上走,不小心掉進冰窟窿裏,淹死了。老劉頭身為看山客偷集體的柴禾,被戴上投機倒把的帽子,大隊連一口棺材也沒給,就那麼草草埋葬了。
老劉頭死了,我開心極了。這種人死了活該!我狠狠地說。不成想,被母親聽見了,結結實實地打了我一耳光。打完母親摟著我哭了,邊哭邊訴說起我們家院子裏多出的那捆幹柴的事。我這才知道,那捆柴是老劉頭偷偷給送回來的。母親還說,老劉頭從水庫冰上運的那捆柴是給村裏另一個困難戶……那一刻,我心裏突然像被什麼重重地撞擊了一下,隱隱有些痛。
多年後,父親去世,母親也緊跟著走了。每次回家給父母上墳,我總不忘到老劉頭的墳前燒一刀紙錢。嫋嫋的煙灰中,我清楚地看見老劉頭戴著一頂黃色的破麵帽,帽子的一隻耳朵耷拉著,穿著那雙破烏拉鞋,滿頭大汗地在雪地裏漫山遍野地轉悠,聽見那句“這小子性子還挺倔的,有種”的話……不知什麼時候,眼淚潤濕了我的雙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