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風腹中的嬰兒有五個月時,蕭水寒向董事會宣布,他決定退隱林下,把自己的一半股權轉給妻子(但妻子終生不在董事會中任職),一半股權按照貢獻大小,分給那些與他共同創業的生物學家。這個決定顯然是晴天霹靂,董事會十分震驚,一片反對聲浪。但蕭水寒的態度十分堅決。幾天以後,他們被迫接受這個決定,並推選出新的董事長何一兵。

何是十五年前加入天元的青年生物學家,也是他脫落行跡的好友。會後,董事們陸續散去,何一兵留下來,悶坐著,以手扶額,心情沉重。蕭水寒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何抬起頭,悶聲說:

“我真不理解你的古怪決定,你一定是瘋了。”

蕭水寒平靜地微笑道:“萬物都遵循新陳代謝的規律,人腦在30歲達到生理巔峰,以後每天要死掉十萬個腦細胞,人體細胞在分裂約50代後,就會遵循造物主的密令自動停止分裂,走向衰亡。你是否需要我幫你複習這些知識?”

何一兵氣惱地罵道:“見你的鬼!你還不足50歲呀,正是智力的成熟巔峰。再看看你的身體,陌生人絕不會認為你超過35歲!”他哀求道:“為了天元,是否再考慮你的決定?老實說,我們幾個自認算不上弱者,但象你這樣的全才,既有淵博的知識,又有靈動的才情,世上不容易找到的。行不行?”

蕭水寒目中掠過一絲傷感:“我老啦,已經沒有靈動的才情啦。”

何一兵煩躁地罵道:“真不知道你是什麼鬼迷了心!”他心情鬱悶,總覺得蕭水寒這種毫無理由的突然退隱有什麼沉重的隱情,他心中隱隱有不祥之兆。最後,他站起身苦笑道:

“看來你是勸不回來了。祝你旅途順風。萬一有什麼三長兩短,你應該記住,我的友情是值得信賴的。”

蕭水寒笑著,同何一兵擁抱告別,囑咐他把自己贈給公司同仁的雕像抓緊安裝好,走前他要去看看。

幾天後的拂曉,何一兵等七八個密友在斯芬克斯雕像前為他送行,蕭氏夫婦準備在國內遊覽幾個地方後再出國。

人頭獅身的斯芬克斯雕像座落在公司大樓下,通體四米有餘,晶瑩潔白,光滑柔潤。它的材料是天元公司生產的,是象牙生長基因按人工編寫的造型密碼“天然”生成的,全身天衣無縫。獅身造型未取明清以來那種凝重的風格,而是師法漢朝的辟邪、天祿石刻,腰身如非洲獵豹一樣細長,體態矯健飄逸。女人頭象部分寫意簡練,一頭長發向後飄拂,散落在獅身上,她口角微挑,笑容帶著蒙娜麗莎的神秘。從看她的第一眼,邱風就被迷住了,她繞著獅身,從頭到尾輕輕撫摸著,嘖嘖驚歎著,眼神如天光一樣流盼不定。

“太美啦!”她由衷地說。

蕭水寒很高興,笑問邱風:“還記得斯芬克斯之謎嗎?”

“當然。這是一個希臘神話。獅身人麵怪斯芬克斯向每一個行人提出同一個謎語,凡是猜不到的就被他吃掉。後來一個勇敢聰明的青年俄狄蒲斯猜到了,怪物羞愧自殺。這個謎語是:早上走路四條腿,中午走路兩條腿,晚上走路三條腿。謎底是人。”

蕭水寒歎道:“我很佩服古希臘人的思辨,科學家們常從希臘神話中得到哲學的啟迪。這個斯芬克斯之謎正是永久的宇宙之謎,是人生的朝去暮來,生死交替。”他對何一兵說,“請費心照料好這座雕像,也許我的人生之謎就在此中。”

何一兵疑惑地看著他,沉重地點頭。秋風蕭瑟,梧桐葉在地上打旋,空中一聲雁唳,十幾隻大雁正奮力鼓翅,按照遷徙興奮期中造物主的指引向南飛去。蕭水寒同朋友們一一擁別,然後他小心攙扶著懷孕的妻子,坐進H300汽車。斯芬克斯昂首遠眺,目送汽車在地平線處消失。

鄧飛從早上就坐在這棵柳樹下釣魚,直到中午還毫無收獲。他瞑目靠在樹幹上,柳絲輕拂著他的睡意。他夢見年輕的爸爸領著五歲的自己去釣魚,歸途中他困了,伏在爸爸背上睡得又香又甜,夢中印象最深的是爸爸寬厚的脊背和堅硬的肌腱。父輩的強大使“那個”小孩睡得十分安心……夢中倏然換一個場景,衰老的父親躺在白瓷浴盆裏,憂傷深情地看著他,他正替父親洗澡,父親瘦骨嶙峋,皮膚枯黃鬆弛,眼白渾濁,一蓬黑草中的生命之根無力地仰在水麵上。那是鄧家生命之溪的源頭啊,他至今記得父親鬆弛的皮膚在自己手下滑動的感覺,和自己的無奈和悲哀。

手機的鈴聲把他喚回現實,不過一時還走不出夢境的悵然。人生如夢,轉眼間自己也是66歲的老人了。

去年他從公安局局長的位子上退休,感覺自己在一天之內就衰老了,健忘,愛回憶往事。妻子早就為他的退休作了準備,買了昂貴的碳纖維杆配凝膠紡絲的日本魚竿,現在他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垂釣上。不過說實話,他至今沒有學會把目光盯在魚浮子上,他隻是想有一片清淨去梳理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