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華山人詩說卷一(1 / 3)

所謂“不薄今人愛古人”者,此須活著,古之中亦有今在,不必盡取今人也。如漢、魏以逮陳、隋、漢、魏、晉、宋是古,齊、梁、陳、隋是今。全唐之詩,初盛是古,中晚是今。學古體詩者,就古之古學之;學近體詩者,就古之今學之。自茲以下,亦竟非無可取法者,但間有可取法者,仍是從古之古、古之今來也。

學古人最難,須以我之性情學問,暗暗與古人較計,所爭在神與氣,貌襲者不足道也。

直而能曲,淺而能深,文章妙訣也。有大可發揮,絕可議論,而偏出以淺淡之筆,簡淨之句,後人之雖什佰千萬而莫能過者,此《三百篇》之真旨,漢、魏人間亦有之。

少陵在唐人中固是天廄神駿,生平好作馬詩,無一首不佳,亦無一首不為自己寫照。讀至“顧影驕嘶自矜寵”,千載下令人淚落盈把。

漢、魏七古皆諧適條暢,至明遠獨為亢音亮節,其間又迥辟一途。唐王、楊、盧、駱猶承奉初軌,及李、杜天才豪邁,自出機杼,然往往取法明遠,因此又變一格。李、杜外,高、岑、王、李亦擅盛名,惟右丞頗多弱調,常為後人所議。吾謂其尚有初唐風味,於聲調似較近古耳。

予小時頗喜作了然語,後知其不可,痛改之。夫作詩之異於說話者,以其有所醞釀而出,非若說話之可以直情逕遂也。故雖語極清脆,亦極有趣味,雖人人稱誦之,而予終以為不然。

任著一口氣,逞著一管筆,滔滔寫來,自為大才,亦殊非不佳,隻是去古遠了。

人讀太白詩,曰此李詩也。讀少陵詩,曰此杜詩也。不知李、杜仍不是自己生造出來,不過古人善於學古,無甚痕跡,細心求之,其針線分明在也。

阮步兵《詠懷》詩,有說是本《雅》,有說是本《騷》,皆言肖其神耳。於此可以悟前人學古之妙。

王介甫采集杜詩,辨別真偽,可謂巨眼人也。而於太白詩,以為“識見汙下”,何其能識杜詩者,不能識李詩耶?

意味氣韻,古人各有專長,少陵實能兼之。常將此四者並聚胸中,偶一感觸,遂並起而應之,故其詩獨勝人一地。後人不能具此四美在胸,如何能學步也!

偶讀少陵《得舍弟消息》“風吹紫荊樹,色與春庭暮”八句,覺其情意之厚,隨所遇而無不足,靈均、思王,亦隻此一副情意耳。

“色與春庭暮”,“春庭”二字,能包得許多色澤在內,粗心人恐未之省也。

古今詩人,推思王及《古詩》第一,陶、阮、鮑、左次之,建安、六朝又次之。唯少陵能兼綜其意與氣,太白能兼綜其情與韻。但情韻中亦有意氣在,意氣中亦有情韻在,不過兩有偏勝耳。李唐以下之詩,安有逾此二公者?

王荊公詩,山穀以為學三謝。歐陽公自言學太白、退之;喜暢快,又似長慶。山穀自言學少陵。子瞻學劉夢得,學白樂天,晚年自言學淵明。諸公所學,亦皆所當學也。然不必學諸公,學諸公所學可也。諸公唯七言近體,有可學處。

太白詩隻須用仰,少陵詩直須用鑽。

行地之水莫盛於河,河之發源實本星宿,所謂星宿者,以其所出眾也。學問之道,何獨不然!

詩之所發皆本於情,喜怒哀樂一也。讀古人詩,其所發雖猛,其詩仍斂蓄平易,不至漫然無節,此其所學者深,所養者醇也。今人情之所至,筆即隨之,如平地注水,任勢奔放,毫無收束,此其所學未深,而並不知養耳。

或謂文家必有濫觴,但須自己別具麵目,方佳。予謂“麵目”二字,猶未確實,須別有一種渾渾穆穆的真氣,使其融化眾有,然後可以獨和一俎。是氣也,又各比其性而出,不必人人同也。體會前人詩便知。

學古詩最要有力,有力則堅,堅則光焰逼人,讀之隻覺其筆下自有古氣,不覺其是學古得來,此方是妙手。無力則鬆,鬆則筋絡散漫,讀之興味索然,隻覺其某句是從某處脫來,某字是從某處竊去,此便不佳。